诊疗室的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粒石子,打破了走廊里压抑的寂静。梅瑞狄斯率先走了出来,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风暴过后的冷静与决断。玛拉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大厅里残存的紧张空气,似乎因她们的现身而再度凝结。
之前的混乱已被初步清理,但痕迹犹在。地面洒落的玻璃渣反射着户外的阳光,墙壁上狰狞的裂痕诉说着不久前的冲突。纹丝不动的,是抢救室入口那堵拔地而起、厚实粗糙的巴布洛晶体墙,它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而在墙边,艾卡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冰冷的晶体表面上,侧着脑袋,一只耳朵死死抵着墙面,努力想捕捉里面一丝一毫的动静。她那专注又带点鬼祟的样子,活像一只试图偷听大人讲话的小猫。偶尔,她还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抠弄着晶体墙的缝隙,似乎妄图挖出一个小孔来;在靠近正门的方向,明直接席地而坐,双手环抱着膝盖,把整张脸都深深埋进了臂弯里。她不像是在哭泣,更像是一只被狠狠训斥后、用沉默和蜷缩来表达不满与暂时屈服的野兽。挨了梅瑞狄斯那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嚣张气焰是被打下去了,但那股子倔强和愤懑显然还在她体内盘旋——挨了打装老实人罢了!
梅瑞狄斯的视线扫过全场,首先落在试图“穿墙”的艾卡身上。
“艾卡。”
平静的声音让艾卡一个激灵,猛地站直身体,脸上闪过一丝被抓包的尴尬。
“梅姐姐...嘿嘿...诶那个...你看这也暂时没什么事了,我这不是在担心香奈美嘛...嘿嘿...嘿嘿。”
“行吧,那你先继续守着吧。”梅瑞狄斯的命令清晰传来,“香奈美有任何消息,通过内线立刻通知我。记住,不要打扰欧泊的工作,该帮忙的时候要积极一点。”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那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意思不言而喻。
艾卡迅速领会,用力点头,试图让自己显得可靠:“明白!博士,交给我!”她下意识地又朝明的方向挪近了几步,既是监视,也像在无形中划出了一道警戒线。
这时,一直在指挥队员清理现场、稳定秩序的蕾欧娜快步走了过来。她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干练。梅瑞狄斯迎上她的目光,两人没有言语,只是短暂地对视。蕾欧娜的眼神里是询问和坚定,仿佛在说“这里交给我”;而梅瑞狄斯的目光则传递着信任与托付,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这瞬间的眼神交流,竟让蕾欧娜恍惚间觉得,梅瑞狄斯还在欧泊任职。
交接完成,梅瑞狄斯转向站在她侧后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心夏。
“心夏,你跟我,还有玛拉,上九楼监控室。”
“啊?不是...啊不,是!博士!”心夏听完前半句如蒙大赦,结果一句跟玛拉上9楼,又给她打回了现实。
“跟...玛拉?????我能不去吗....”
心夏纵然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只好紧紧贴着梅瑞狄斯移动,尽可能远离那个散发着无形寒意的苍白身影。
三人走向电梯。电梯厢缓缓上升,狭小空间内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心夏紧挨着梅瑞狄斯,眼睛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感觉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玛拉的存在,那是一种非人的沉寂,比之前的狂暴更让她心惊胆战。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向光洁的电梯门映出的倒影:玛拉静静地站着,眼帘低垂,面无表情,仿佛所有情绪都已沉淀为冰冷的决心。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让心夏觉得比任何咆哮都可怕。
“叮——”
九楼到了。电梯门悄然滑开,与一楼残存的喧嚣截然不同的寂静扑面而来。
这一层的走廊宽敞而空旷,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地面,取代了人工照明,显得明亮却冷清。显然,之前那场全院广播抽走了几乎所有医护人员,此刻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要说有什么动物,不过一个圆筒状的清洁机器人,正在电梯门口不紧不慢地转着圈擦拭地面,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感应到三人出来,它顶部的传感器闪烁了几下,快速完成了清洁任务,然后乖巧地加速滑向走廊尽头的充电桩,仿佛生怕打扰了这层的宁静。
梅瑞狄斯率先走出,玛拉无声地跟随,心夏则依旧小心翼翼地贴在梅瑞狄斯身侧。经过一间病房门口时,几人都不约而同地透过观察窗向内望去。芙拉薇娅和珐格兰丝并排躺在屋内,只有旁边仪器上闪烁的灯光证明着生命的维系。这静止的画面让气氛更加凝重。
三人无声地走入隔壁的医疗监控室。巨大的环形屏幕上,复杂流动的数据曲线是两位昏迷者生命的无声呐喊。
“把蕾欧娜提交的毒理分析报告调出来,还有之前所有的血液生化分析、神经反射图谱、能量场扫描记录,全部投射到主屏。”梅瑞狄斯一边走向控制台,一边对心夏吩咐道,语气保持着研究者的冷静。
“好的,博士!”心夏立刻坐到副操作台前,手指飞快地敲击起来。很快,大量的数据窗口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屏幕。
玛拉径直走到主屏幕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洪流。她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指向其中一个显示着毒素微观结构模拟图的窗口。
“这个结构的能量频谱图,有更详细的分解数据吗?”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针对性。
梅瑞狄斯示意心夏:“心夏,把奥卡努斯地区标准能量谱系模板调出来,做交叉比对。”
“是!”心夏连忙操作。新的数据窗口弹出。
玛拉凝视着比对结果,灰青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核心共振频率与奥卡努斯深层晶矿的衰变谱线有着9成的吻合度。但边缘波段充满了杂乱的谐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梅瑞狄斯解释,“模仿得很像,但忽略了能量本身的稳定性。造物者很急躁,或者说……无能。”
接着,她又指向代表芙拉薇娅神经电位的剧烈波动曲线:“毒性发作是间歇性的峰值,而不是持续侵蚀。这不是破坏,这是在尝试‘同步’和‘覆盖’宿主本身的生物电信号。它在试图接管控制权。”
时间在沉默而高效的分析中过去了近十分钟。玛拉不时提出查看特定数据的要求,梅瑞狄斯则精准地下达指令,心夏忙碌地操作着系统。整个过程,玛拉表现出了一种远超常规医学范畴的、对能量本质的深刻理解,她的每一个判断都直指核心,仿佛能看穿数据背后隐藏的真实。
心夏在一旁看着,内心的不安随着玛拉精准而恐怖的洞察力逐渐加剧。她终于忍不住,再次轻轻拉住梅瑞狄斯的袖子,用极小的声音说:“博士……她……她怎么好像比我们更懂这种毒素?让她来处理,万一她……”
就在这时,玛拉结束了她的“诊断”。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心夏,最终落在梅瑞狄斯身上。
“分析完了。”她说道,“结论和之前一样。这是一种定向设计的生物晶体寄生毒素。常规手段无效。”
心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梅瑞狄斯看着玛拉,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你能解决吗?”
玛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语气中带着一种冰冷的自信:“你试过用高强度分子共鸣场去冲击它吗?”
“高强度分子共鸣场?!”
这几个字在她残破的记忆之海中激起了涟漪。一幅模糊的画面闪现:洁白的欧泊实验室,悬浮的光学模型上,代表弦的能量线正从简单的粒子层级,向着更复杂的夸克、超弦结构跃迁……那是她的研究,她曾经最得意的领域,试图用世界的底层代码来重塑生命与记忆的蓝图。但紧随而来的,是“轮回计划”那冰冷的剥离感,像一块橡皮擦,将她关于此的绝大部分细节、数据、乃至当时的情感,都抹成了混沌的空白。此刻,这个词从玛拉口中说出,带来的不是旧识重逢的温暖,而是一种被幽灵叩响房门的寒意——她为何会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
这短暂的沉默,在寂静的监控室里被无限拉长。梅瑞狄斯强迫自己按下翻涌的心绪,用惊人的自制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梅瑞狄斯缓缓摇头。“没有。原因你应该清楚,毒素与宿主的生命能量缠绕得太深,强行冲击的结果只能是同归于尽。” 但她的话锋随即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玛拉,那句压抑不住的追问脱口而出:“而且……玛拉,你口中的‘高强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旁的心夏听得云山雾罩,“分子共鸣场”、“层级”这些词完全超出了她的知识范畴,她只能不安地看向梅瑞狄斯,又敬畏地瞟一眼玛拉,感觉自己在听一场天书般的对话。
玛拉对心夏的茫然完全无视,她灰青色的眼眸似乎看穿了梅瑞狄斯平静外表下的那丝波澜。她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怜悯。
玛拉没有直接回答梅瑞狄斯关于层级的问题,而是将视线重新投向屏幕上那狰狞的毒素结构图。
“博士,你看,”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模拟图,“这个毒素的制造者,拉法。她模仿了奥卡努斯晶矿的衰变谱线,手法看似精巧,将毒素的稳定层级推到了‘中子’的水平,这确实足以让常规手段失效。”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与自豪交织的复杂情感,仿佛在评价一件拙劣的仿制品:“但在真正洞察能量本质的人看来,它边缘那些杂乱谐波,暴露了造物者的急躁和无能。顶天了,也就是个中子水平。” 她顿了顿,灰青色的瞳孔转向梅瑞狄斯,那股冰冷的自信几乎化为实质:
“所以,你问我‘高强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我的能力面前,她这个毒素,根本不够看。”
这番话,既犀利地评判了对手,又巧妙地避开了透露自身实力的具体等级,在心夏听来是狂妄的自信,但在梅瑞狄斯耳中,却是再明确不过的答案——玛拉拥有的共鸣层级,绝对凌驾于“中子”之上!
梅瑞狄斯凝视着玛拉,看着那张苍白脸上罕见的、因自身力量而闪耀的傲然光彩,以及那精准切入问题核心的洞察力……一种复杂的情感在她心中涌动。这是她曾经在欧泊任职时最为自豪的研究之一,玛拉竟能如此娴熟地将其运用。一种源于顶尖研究者之间的欣赏,难以抑制地滋生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之前所有的疑虑和权衡,似乎在玛拉这绝对的自信面前找到了答案。她的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感慨和决断的笑意。
“我忽然觉得,”梅瑞狄斯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但比之前多了一份真诚的认可,“邀请你正式加入剪刀手,确实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玛拉收起了那丝冷笑,恢复了平日的沉寂,但她微微颔首,语气虽淡,却不再是最初的完全疏离: “荣幸之至,博士。综上所述,她俩身上的毒素需要一种更本源、更具支配性的力量,让它主动脱离宿主,就像铁屑被磁石吸引。”
她顿了顿,灰青色的瞳孔中仿佛有幽光闪过。
“而我,”她看着梅瑞狄斯,一字一句地说,“就是那块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