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楼的病房比监控室更加安静,只有空气净化系统低沉的嗡鸣。月光依旧明亮,但光芒似乎无法穿透这间屋子厚重的玻璃,只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香奈美轻轻关上门,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她看着玛拉沉默地走到床边坐下,宽大的病号服让她看起来更加单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从香奈美身上散发出的、极淡的,类似于暖阳下沙砾的柔和气息。
“她们……没为难你吧?”香奈美倒了杯温水,递给玛拉,声音轻缓得像是在安抚一只警惕的猫。“梅瑞狄斯博士,她是不是又提出了什么……请求?”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用词。
玛拉没有接水杯,只是偏头看向窗外无尽的夜色,灰青色的眼瞳里映着逐渐冷清的灯火,没有丝毫暖意。“解毒。为了那两只欧泊的忠犬。”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单纯的陈述。
香奈美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将水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芙拉薇娅和珐格兰斯小姐吗…如果能救的话…”她顿了顿,观察着玛拉的反应,然后尝试换了个角度,“那个叫‘奥卡努斯’的地方,还有‘泰芙绿洲’…听起来很可怕。你真的在那里…生活过吗?”
这是香奈美第一次主动询问玛拉的过去。那些名词从梅瑞狄斯和蕾欧娜口中说出时,带着学术式的冰冷,但从香奈美嘴里问出来,却裹着一层纯然的好奇与不易察觉的担忧。
玛拉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香奈美脸上。那目光依旧没有温度,但至少,她愿意给予回应了。“不是生活,是挣扎。”她纠正道,声音低沉,“那里的晶体……会对你说话。不是用声音,是直接在你的脑子里低语,像无数根针,试图把你的意识搅成碎片。”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太阳穴,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那段经历留下的深刻烙印。
香奈美想象着那种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恐怖,但她能感受到玛拉话语里沉淀下来的、近乎实质的痛苦。她鼓起勇气,轻声说:“所以梅瑞狄斯博士才需要你的帮助吧?因为只有你真正了解那种‘毒素’……”
“帮助?”玛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对自身处境的冷嘲,“你们‘剪刀手’的人...我记得梅瑞狄斯是欧泊出身吧?也难怪,欧泊的人...需要的时候摆出恳求的姿态,不需要的时候…”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看向香奈美的眼睛却似乎说了很多。不需要的时候,便是兵戎相见。
香奈美的脸颊微微发热,她听懂了玛拉的弦外之音。一段她试图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晶状异形事件中,光芒与歌声交织,她与其他“剪刀手”的成员并肩作战,最终将失控的玛拉“净化”与制服。那段记忆对于香奈美来说,并非胜利的荣耀,而是一种混杂着心痛与不得已的复杂情感。
“那时……对不起。”这句话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香奈美立刻后悔了,她低下头,不敢看玛拉的眼睛,觉得自己僭越了,撕开了一道或许尚未愈合的伤疤。
令人意外的是,玛拉并没有动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香奈美低垂的头顶,良久,才用那种空灵而疏离的语调说:“没有必要。那是……必然的结果。就像你的歌声温暖了我的世界一样,遇见你是我的幸运,香奈美。”她没有原谅,也没有责怪,只是将其视为一场命中注定的碰撞。这种超越恩怨的冷静,反而让香奈美更加心疼。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峙的张力,而是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相互容忍的宁静。香奈美知道,关于解毒和阵营的话题无法再继续了。玛拉的心像一座布满迷宫的要塞,她只是偶尔打开一扇窗,允许香奈美向内窥探一眼,但绝不会敞开大门。
疲倦感渐渐袭来,眼皮开始打架。香奈美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夜晚的天空,关于明天想吃的东西,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被平稳的呼吸声取代。
她先睡着了。
玛拉依旧保持着坐姿,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窗外的星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体内的那些异形灵魂残片,如同永不停息的暗流,啃噬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像常人一样安眠。玛拉听着身旁香奈美均匀而轻柔的呼吸声,那声音像一道微弱的屏障,奇异地抵消了一部分脑海中的嘈杂。过了许久,她似乎想再说什么,极轻地唤了一声: “香奈美?” 回应她的,只有香奈美愈发深沉的呼吸。
玛拉沉默地注视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香奈美的床前,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平时戾气不符的、略显僵硬的缓慢。俯身,将毯子盖在了香奈美蜷缩的身上。她的动作算不上娴熟,甚至有些笨拙,仿佛这个代表“关怀”的举动于她而言十分陌生。
就在她准备直起身时,睡梦中的香奈美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模糊而柔软: “玛拉…糖果…甜的…会开心的…”
断断续续的梦呓,像一片羽毛轻轻划过冰面。玛拉的身形顿住了。窗外微弱的光线映照下,她那张几乎永远是冷漠和讥诮表情的脸上,嘴角那紧绷的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那变化太快,太细微,仿佛只是光影开的玩笑,但确实存在过。那双灰青色、如同严冬湖面的眼瞳里,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荡开了一圈涟漪。
玛拉什么也没说,与过往同伴逃亡时她曾有过这种温暖的感觉,但那早已被她封印在了心底谁也无法企及的位置。
她直起身,无声地走到窗前,面向窗外被巨大明月照亮的、金属与晶体构成的普雷顿。清冷的光辉勾勒出她孤绝的背影。
此刻,喧嚣退去,梅瑞狄斯的话语、蕾欧娜的敌意、心夏的恐惧,以及她自己那些带着刺的回击,才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心头。“欧泊的狗”、“一群蠢材”、“解毒”……这些词语在她脑中碰撞,但她灰青色的眼眸中并未泛起多少波澜。这些纷扰,于她而言,不过是这片腐朽世界永恒的嘈杂背景音。
她的目光越过普雷顿的灯火,仿佛穿透时空,落在了某个遥远、荒芜、充满了晶体低语与痛苦记忆的地方。比起那些,此刻身后传来的、代表安宁的呼吸声,才是更真实的存在。
长夜未尽,但月光照亮了她前路的一隅,也悄然映亮了心底某个不曾被触及的角落。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她无从知晓,也漠不关心。至少在此刻,这片寂静是独属于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