珐格兰斯安静地坐着,黑色丝巾蒙住双眼,粉色的波浪短发散发着迷人的气味;珍珠黑丝勾勒出修长腿部的轮廓,脚上那双银色小高跟鞋轻轻点地,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时间的节奏。
“这里不是欧泊。”梅瑞狄斯淡淡道,“这里是普雷顿。没有情绪显影仪,也没有记忆回溯舱。”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摘下来。面对面说话,是最基本的尊重。”
空气微微凝滞。
终于,珐格兰斯缓缓抬起双手,指尖勾住丝巾两端,轻轻一拉。
黑纱滑落。
露出的,是一双深邃狭长的丹凤眼——琥珀色的虹膜在暖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眼尾微挑,带着天生的冷艳与克制。然而,在那瞳孔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冰层下的暗流,正悄然融化。
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向梅瑞狄斯。
而梅瑞狄斯也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张脸。
梅瑞狄斯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女人——那身哥特式的装扮、那掩藏在怯意下的坚定眼神、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腿环水晶的动作……一切都陌生又熟悉,仿佛从一段被加密的记忆档案中走出的残影。
两人目光相接。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甚至连一丝微笑都未曾浮现。只有沉默,在铁板上黄油融化的滋响中缓缓沉淀。
而心夏,却在这片静默中悄悄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不是落在珐格兰斯身上,也不是看向菜单,而是牢牢盯住了梅瑞狄斯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胡狼耳。
——它们正以极细微的幅度颤动着,先是向后压了压,像是防御姿态;随即又微微前倾,透露出一丝探究与评估。这种细微的变化,在外人看来或许毫无意义,但心夏早已学会解读这套“耳朵语言”。
她忽然觉得好笑:眼前这位总是一脸冰霜、郑重其事的博士,却有着略显中二的呆呆模样。
心夏忍不住抿嘴,肩膀轻轻抖了抖,硬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
梅瑞狄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眼角一抽,冷冷扫来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再笑,今晚的账单就你自己付。”
心夏立刻正襟危坐,双手交叠,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嘴里还小声嘀咕:“博士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珐格兰斯注意到了这短暂的互动,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她记忆中的梅瑞狄斯,步伐果断、言辞锋利,是欧泊空间理论部曾经说一不二的首席——几乎不流露情绪、也不允许他人窥探内心的“系统防火墙”。可眼前的这个人,情感波动到令她有些无所适从,甚至会因为他人的偷笑而露出人性化的恼怒…
这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还是说……这正是她当年在欧泊任职的面具下,真正的自己?
“博士……你还好吗?”
这一句问话,轻如羽毛,却重重落在桌上。
不是问身体状况,也不是问工作进展。
而是问——你还好吗?
就像很多年前,404基地事故发生后的深冬雪夜里,她对着纽特朗基地窗外那无声的祈祷。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炭火噼啪作响,吊灯中的等离子光球微微闪烁。
梅瑞狄斯的耳朵,终于彻底垂了下来。
“肉来啦,肉来啦,别发呆啦!我要烤了哦”
心夏蹦蹦跳跳的拿着肉回到卡座,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夹子,从盘子里夹起四五块牛肋条,“滋啦——”一声全扔上了烤网。
火焰猛地窜起,油脂如微型地雷般接连爆裂,炭火“轰”地一声腾起半尺高,浓烟裹挟着焦香与一丝烧糊的预警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餐席。
“咳、咳咳——”珐格兰斯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烟雾呛得偏过头去,指尖下意识扶住桌沿,另一只手迅速在面前轻扇。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湖的眼眸微微眯起,睫毛轻颤,像是实验室警报响起时短暂宕机的数据终端,一时无法解析这场“非受控燃烧”。
而梅瑞狄斯——
她的胡狼耳几乎是瞬间向内紧贴头皮,像受惊的夜兽,整张脸都绷了起来;更糟的是,一粒滚烫的油星“啪”地炸开,精准命中她左耳尖,溅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红痕。
“嘶——!”她猛地一缩脖子,手指几乎条件反射般摸向耳朵,触到那点温热时瞳孔一缩,仿佛遭到了某种不可饶恕的亵渎。
“心夏!!”她的声音冷得能结出霜来,“你是想把我们三个都做成‘炭烤人类标本’吗?!”
“哎呀,火力掌握艺术嘛!”心夏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一边挥扇一边无辜摊手,“再说了,博士,您不是最擅长处理危机吗?这叫压力测试!实战演练!”
她嘴上说着,动作却很诚实,立刻朝吧台喊了一声:“老板!这里,请求支援!”
老板笑着走过来,熟练地翻动肉排、调节风门,烟火渐稳,香气重新回归正轨。
在这短暂的安静里,珐格兰斯的目光落在了梅瑞狄斯仍微微蜷缩的左耳上——那一点微红,在灯球绚烂的光线照射下格外明显。
她没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夹层中取出一片无菌纱布,轻轻沾了点杯中的冰水,然后——
“……我帮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坚定。
梅瑞狄斯浑身一僵,耳朵本能地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珐格兰斯靠近了些,指尖稳定而温柔地托住她耳廓下方,用湿润的纱布轻轻擦拭那处被油星烫到的地方。动作细致得像在处理一份易碎的样本。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梅瑞狄斯的呼吸微微一顿,脸颊悄然浮起一层薄红,连鼻尖都染上了热度。她死死盯着桌面,仿佛那里写着一份必须立刻解读的加密协议。
“好了。”珐格兰斯收回手,将纱布折好收起,语气平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空气已经变了。
梅瑞狄斯沉默两秒,喉结微动,终于端起白开水,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神。水滑入喉咙,却压不住耳根持续泛起的热度。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珐格兰斯,语气刻意放得平稳而正式,仿佛在主持一场跨部门协调会,以掩饰方才那一瞬的心跳失序:
“欢迎来到普雷顿…还适应这里的生活吗?”
她的开场白干巴巴的,像是一份刚写完的项目汇报首句。但正是这份笨拙,反而透出了某种小心翼翼的真实。
珐格兰斯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嗯……这里的空气更湿润,也没有纽特朗夜间无人巡逻机发出的低频嗡鸣。”她顿了顿,补充道,“睡眠质量……有所改善。”
“那就好。”梅瑞狄斯点点头,耳朵悄悄松开了一点角度。“听说你现在住在欧泊的外勤基地,如果有什么短缺的话,尽管跟我提好了,我会让拉薇去安排。”
“谢谢。”珐格兰斯看了她一眼,唇角浮起极淡的弧度,“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想把一切都‘优化’到最优解。”
“以前吗...因为混乱会导致不可控变量。”她说着,却又低声补了一句,“但……也许有些变量,不该被剔除。”
两人目光再次相接——这一次,没有防备,没有审视,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近乎温柔的迟疑。
片刻沉默后,梅瑞狄斯轻轻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水杯边缘,仿佛在调试某个无形的频率。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你说‘我跟从前一样’…话说在病房那天,你用香氛配合星绘的守护星芒给米雪儿进行神经系统的治疗,很出色。从来到剪刀手之后,虽然跟欧泊时常还有所联系,但是除了心夏之外,我还没有看到在医学上有这种见地的后辈,你的香氛技术很了不起,真的。”
珐格兰斯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提起那一幕。毕竟那天,当自己见到梅瑞狄斯的时候,内心中更多的是震惊。
珐格兰斯瞳孔微缩,像是被某种久违的情绪轻轻击中。她低下头,语气依旧谦逊:“我只是尝试还原一种记忆锚点……“那是‘风曳镇野花蒸馏液’的初代配方,加入微量共振水晶粉后依靠着守护星芒的作用激发了舒缓波频。我只是做了辅助引导。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星绘的力量。”
“请别再贬低自己了。”梅瑞狄斯突然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曾经在欧泊任职时的自己。至少,是在对待上心的事物前的那份热忱。”
空气骤然凝滞。
珐格兰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原来在病房的那天,梅瑞狄斯不愿表达太多的情感罢了。毕竟,那里是欧泊的设施,谁也不能保证是否会有人别有用心。
“那...您还记得我吗,博士?”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怎么可能,我被轮回计划清理了90%以上的记忆。”梅瑞狄斯坦然道,“但我的身体记得,那种对‘非线性扰动’的直觉判断……就像看到一面破碎镜子中的残影。”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将一直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所以今天来,不是为了别的。”
她直视珐格兰斯的眼睛,语气郑重得如同签署一份生死协议:
“我想知道——有没有一种香氛,可以用来治疗弦序列短缺?”
珐格兰斯呼吸一滞。“那个需要它的人……”梅瑞狄斯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轻触自己的太阳穴附近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伤疤,“是我。”
她笑了,笑容里有疲惫,也有释然:“这是我的私心,请你谅解。”
静。
炭火早已归于温红,烤架上的肉排散发着宁静的焦香。心夏识趣的跑到隔壁桌子摆弄着通讯器,时不时捂着嘴盯着屏幕偷笑。
良久,珐格兰斯才缓缓开口,声音低而稳:
“弦序列……是构成我们感知世界的基础频率链。一旦断裂或衰减,会导致记忆错位、情感钝化,甚至人格解离,最终的结局...”
“我知道,崩溃症。”梅瑞狄斯抢先答话。
“博士,所以说你已经开始出现早期症状了,对吗?比如……忘记重要对话的上下文,或是听到某些声音时产生莫名的心悸?”
梅瑞狄斯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珐格兰斯没有多说什么,在包中简单翻了翻,拿出一张略微褶皱的图纸。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个配方——‘忆烬草·终焉之息’。它不能修复断裂的弦,但可以用高共鸣香气暂时填补空缺,唤醒潜意识里的‘原初频率’。”
她顿了顿,声音轻如耳语:
“但它有一个前提——使用者必须愿意面对自己最不愿记起的那一段记忆。”
梅瑞狄斯接过设计图内心思忖,“最不愿记起的回忆...呵,除了404基地事故,怕是再也没有更加刻骨铭心的事值得去回想了吧。”
“这个配方的比例确实是头一回见。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改天约你细谈吗?我很感兴趣。”
“荣幸之至博士。或许您也有所了解,星绘其实也有在研究如何治愈崩溃症,我跟她有在风曳镇谈过这款药剂的开发,说不定等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们可以远程连线一起讨论。”
“嗯?那你意思你不回纽特朗了是吧?太好了珐,这样有空我就可以三天两头约你出来玩了!”心夏突然插了一嘴,珐格兰斯有些诧异。
“是...不过心夏,你跟我说让我早点从纽特朗”脱身“,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啊?”
“额...那个...等有空再跟你细说,我去上一趟卫生间!”心夏说着立马开溜,芙拉薇娅的事情,现在还不是时候明牌告诉她。
梅瑞狄斯凝视着手中的图纸,低声道:
“也许……我们以为的‘第一次相遇’,其实都是久别重逢。”
珐格兰斯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右手尾指,目光微动:“但重逢的前提是——有人还记得。“
两人沉浸在这份静谧的哲思中,火光摇曳。
忽然,一股焦味随风飘来。
梅瑞狄斯鼻翼一动,耳朵瞬间半扣,猛地转头看向吧台——只见心夏正低头一手刷着手机,嘴角带笑,一手拿着手打可乐往回走。而烤架中的牛肋条早已黑烟直冒,像一块被遗忘在末日战场上的残骸。
“心夏!!”
一声怒吼划破屋内。
心夏一个激灵,手机差点扔进身旁食客的火炉中。回到卡座一看眼前景象,顿时脸色煞白:
“完、完了完了!”
她手忙脚乱地夹起炭块,对后厨大喊:“老板!再来一份!这、这份报废了!”
老板从后厨探出头,瞥了一眼,淡定道:“加钱,双倍。”
梅瑞狄斯双手交叉,缓缓放在眼镜下方,眼神如刀,低声说道:
“心夏……我的钱……”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顿饭……你看着找芙拉薇娅报销去吧。”
心夏僵在原地,嘴角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哈……哈哈……好、好的……”
她心里已经响起丧钟:
完了…芙拉薇娅要是知道我因为开小灶多花了活动经费…我下个月绩效怕是连‘存在性衰减’都不如,直接归零了……
火光映照下,她的背影慌张又滑稽,像一只被赶出巢穴的小鸟。
而就在这片喧闹边缘——
珐格兰斯静静坐着,指尖轻抚桌子的边角。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眸,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望着梅瑞狄斯依旧维持着“审判者”姿态的手势——那曾是在欧泊会议室里裁定生死项目的冷酷动作,如今却被用在一块烤糊的牛肋条上。
曾经,她是“逻辑的化身”,是数据流中的绝对零度。
可现在,她会因一顿饭的钱皱眉,会为焦味皱鼻,会说出“久别重逢”这样近乎诗意的话。
——她正在变成一个“人”。
珐格兰斯轻轻呼出一口气,火光被吹的微闪。
她没有打扰这份烟火气,只是将双手轻轻放在那双修长的腿上。门外微风拂过,吹动了不远处其他店铺的促销锦旗,远处传来几声猫叫,像是城市在低语。
而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野花的蒸馏瓶正缓缓滴落一滴琥珀色液体——
像一滴泪,也像一颗心跳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