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阁的“琳琅阁”在一片低调而精致的氛围中悄然开业。没有大肆宣扬，只向州府部分有头有脸的官绅富商递了帖子。开业当日，宾客虽不算摩肩接踵，却个个分量不轻，李御史虽未亲至，却也派人送来了贺礼。阁内陈设雅致，货品精奇，尤其几件从沈家渠道弄来的海外奇珍和古董，引得几位行家赞叹不已，当日流水竟也十分可观，算是开了个好头。
“漱玉雅集”的首场“古琴鉴赏雅集”也筹备就绪，定于五日后举行，清芷忙得脚不沾地，既要确保流程完美，又要筛选宾客名单，既要风雅绝伦，又要安全稳妥。
表面看，漱玉阁双楼并进，势头良好。但林晚心中那根弦从未放松。密室中的陆离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所需的两味关键药材——“冰晶玉髓”和“七叶鬼臼”遍寻无踪。谢瑢靠药力强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城内，那些若隐若现的监视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她来自京城的威胁。
更让她忧心的是，近日通过“满堂风华”的渠道和影七的暗中观察，她发现州府其他几家规模中等的青楼楚馆，似乎也笼罩在一层不安的气氛中。苛捐杂税莫名增多，地痞流氓骚扰加剧，甚至有几家的头牌姑娘“意外”受伤或“自愿”赎身，去向不明。种种迹象表明，有一股暗中的力量，正在对州府的风月场所进行挤压和清洗。这不像赵延当初那种目标明确的吞并，更像是一种无差别的、带着恶意的搅局和掠夺。
“姑娘，锦瑟苑的柳妈妈递了帖子，想明日午后前来拜访。”这日，绿腰拿着一份素雅拜帖，向林晚禀报。锦瑟苑是州府除了曾经的“满堂娇”和漱玉阁外，规模最大、口碑也相对较好的一家青楼，素以清倌人和歌舞闻名。
林晚接过帖子，若有所思：“柳三娘？她向来与我们并无深交，此时来访……所为何事？”她沉吟片刻，“回复她，明日未时，我在‘漱玉雅集’的‘听荷轩’等她。”
翌日未时，听荷轩内茶香袅袅。柳三娘如约而至。她年约四旬，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眉眼间带着久经风月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带来了一位十五六岁、容貌清丽却面带惶恐的小姑娘。
“林东家，冒昧打扰了。”柳三娘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几分恳切，“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也是……有事相告。”
“柳妈妈请坐，慢慢说。”林晚亲自斟茶。
柳三娘让那小姑娘上前，撩起她的衣袖，只见白皙的手臂上，赫然有几道狰狞的青紫淤痕和烫伤。“这孩子叫小蝶，是我锦瑟苑去年买下的清倌人，资质不错，本打算好好培养。三日前，城南开赌坊的刘疤子带人来‘听曲’，看中了小蝶，非要她陪夜。我按规矩拒了，只说小蝶是清倌，不陪宿。谁知那刘疤子竟当场翻脸，砸了场子，还强行将小蝶拖到后巷……若非护院拼死拦着，只怕……”柳三娘声音哽咽，“人是抢回来了，可吓得不轻，身上也带了伤。这刘疤子原本只是个小混混，去年不知攀上了什么高枝，突然抖了起来，连官府的人似乎也让他三分。他放下话来，三日内不将小蝶送到他府上，就要让我锦瑟苑在州府开不下去！”
林晚眼神微冷。刘疤子她听说过，确实是近一年才冒头的恶霸，行事狠辣，背景不明。“柳妈妈报官了吗？”
“报了！”柳三娘苦笑，“衙门倒是来了人，可只是走了个过场，说这是‘风流官司’，难以决断，让我们自行协商。我塞了银子，那差役才悄悄提点我，说刘疤子背后……可能有京城来的大人物关照，让我们识相点。”
京城来的大人物？林晚心中一动，与绿腰交换了一个眼神。难道又是赵崇的人？或者，是其他觊觎州府利益的力量？
“这并非个例。”柳三娘继续道，“不瞒林东家，近两个月，城中‘暗香阁’、‘丽春院’、‘倚红轩’等五六家和我们规模差不多的楼子，都遇到了类似的麻烦。不是地痞勒索，就是客人寻衅，或者姑娘被强掳，报官无用，私下调解反被勒索更多。大家日子都很难过。听说……有些撑不下去的小班子，姑娘们被低价转卖，不知去向，凄惨得很。”
她看着林晚，眼中带着期盼和孤注一掷：“林东家，我知道漱玉阁如今不同往日，有李御史看顾，又与沈家联了手。我们这些苦命人，原本不敢高攀。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那刘疤子明日就要来要人，我……我实在护不住小蝶，也护不住锦瑟苑上下几十口人的饭碗了。”她起身，向林晚深深一福，“恳请林东家，看在同是风月行当、皆为女子不易的份上，能否……伸一把手？哪怕只是暂时庇护小蝶几日，或者……给我们指条明路？”
林晚连忙扶起柳三娘，心中念头急转。刘疤子之事，看似是孤立的地方恶霸行凶，但结合其他几家青楼的遭遇和“京城大人物”的传闻，这很可能是一场有组织、有目的的针对州府中等青楼产业的挤压和掠夺。目的何在？敛财？控制情报渠道？还是……为某个即将到来的大势力清场？
无论哪种，这对漱玉阁而言，既是挑战，也是机遇。挑战在于，这股暗流可能最终也会波及漱玉阁；机遇在于，若能借此将城中这些散乱的中等青楼联合起来，不仅能增强抵御风险的能力，更能编织一张覆盖面更广、渗透更深的信息网络。这对于急需扩展情报来源、应对京城和北境威胁的漱玉阁来说，意义重大。
“柳妈妈不必如此。”林晚扶柳三娘坐下，正色道，“同处一行，唇亡齿寒。刘疤子之事，不能坐视。小蝶姑娘可以暂时留在漱玉阁，我让绿腰安排，保证她的安全。但……”她话锋一转，“庇护一人容易，庇护一业难。今日刘疤子要小蝶，明日可能就有李疤子、王疤子要别的姑娘，或者用别的法子逼垮各位。单打独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柳三娘眼睛一亮：“林东家的意思是……”
“我想请柳妈妈做个中人，”林晚缓缓道，“联络城中与锦瑟苑处境相似的几家楼子当家，明日晚间，就在我这‘漱玉雅集’，我们关起门来，好好议一议，咱们这风月行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才能不让外人随意欺辱，让姐妹们有个稍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柳三娘激动得手都有些抖：“林东家……您愿意牵头？那真是……真是太好了！不瞒您说，大家早有此心，只是无人敢挑这个头，也怕聚在一起反而更惹眼。若有漱玉阁和林东家出面，此事大有可为！我这就去联络‘暗香阁’苏娘子、‘丽春院’胡妈妈她们！”
送走千恩万谢的柳三娘和小蝶，林晚立刻与绿腰、清芷商议。
“姑娘，此举是否太过冒险？”清芷有些担忧，“树大招风。我们本就引人注目，再牵头联合其他青楼，会不会让赵阁老那边更视我们为眼中钉？而且，那些楼子背景复杂，人心不一，未必好掌控。”
绿腰却道：“清芷姐姐的顾虑有道理。但我觉得姑娘此计可行。其一，这股暗流明显冲着整个行当来的，我们独善其身难保长久。其二，联合起来，力量大，消息灵，对‘风华’的工作有利。其三，若能定下些规矩，改善行内风气，对姑娘们也是好事，能积些阴德名声。至于掌控……不必强求完全掌控，只需确立漱玉阁的主导地位和共同遵守的底线即可。”
林晚点头：“绿腰说得是。我们不是要吞并她们，而是组建一个‘行会’性质的松散联盟。对外，共同应对官府盘剥、地痞勒索、恶意竞争；对内，制定一些基本行规，比如不得强逼清倌接客、不得虐待姑娘、遇事互相声援、信息有限共享等。我们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和渠道，她们则需遵守规则，并在必要时提供协助。人选上，柳三娘为人还算正派，可以争取；其他几家，需明日见了面再观察。”
她看向绿腰：“绿腰，你准备一下，明日会面，地点就定在‘听雪轩’，加强防卫，确保隐秘。另外，让陈武暗中调查一下刘疤子的真正靠山，以及最近州府还有哪些异常势力活动。”
“是！”
当夜，林晚将此事告知了谢瑢和沈千帆。谢瑢精神不济，只简短道：“合纵连横，……古之常法。晚晚放手去做，……小心……平衡。”沈千帆则沉吟道：“此事若成，漱玉阁在州府市井之中的根基将大大加深，于长远有利。只是牵头者必承其重，林姑娘需有应对反噬的准备。若有需要，沈某可提供一些法律文书上的协助，拟定行规契约，或许更为正式稳妥。”
林晚谢过。沈千帆的提议很好，一份正式的契约，能增加联盟的约束力和严肃性。
次日傍晚，华灯初上。“漱玉雅集”安静得不寻常，所有仆役都被告知东家宴请重要客人，不得打扰。听雪轩内，灯火通明，却门窗紧闭。
林晚作为东道主，端坐主位。绿腰、清芷侍立两侧。下首坐着六位应邀前来的青楼主事人，除了柳三娘，还有：
暗香阁苏芷柔，三十许人，气质清冷，据说原是官宦人家出身，家道中落才沦落风尘，经营暗香阁多以卖艺为主，颇有才名。
丽春院胡金凤，五十来岁，体型富态，言辞爽利，是典型的老鸨做派，但口碑不算太差，至少明面上不逼良为娼。
倚红轩的当家是个寡言的中年男子，姓韩，据说是替背后东家打理产业，本人看起来有些阴郁。
凝香馆的宋妈妈，四十多岁，擅长培养调教姑娘，手下姑娘多以柔媚着称。
还有两家规模稍小的，百花楼的孙婆子，和明月坊的吴娘子。
众人神色各异，有期待的（如柳三娘），有审视的（如苏芷柔），有观望的（如胡金凤、韩当家），也有忐忑不安的。
林晚开门见山，将目前行当面临的共同困境——地痞骚扰、官府不作为、恶意竞争、姑娘安全无保障等一一指出，又说了刘疤子逼迫锦瑟苑之事。
“……诸位当家，今日请各位来，不是漱玉阁要逞什么能，而是觉得，再这样一盘散沙下去，今日是锦瑟苑，明日就可能是暗香阁、丽春院。咱们这个行当，本就艰难，若自己人还不抱团，只怕迟早被人生吞活剥，连最后一点立足之地都没有。”
她语气诚恳，目光扫过众人：“林晚不才，愿与诸位共谋一条出路。我想提议，咱们城中这七家（包括漱玉阁），成立一个‘风月行会’。”
“行会？”众人低声议论。
“正是。”林晚点头，“行会不干涉各家内部经营，但对外，我们共同进退。若有地痞勒索、恶意寻衅，行会共同出面交涉或报官；若遇官府不合理摊派，行会统一陈情。对内，我们订立几条基本的行规，比如：不得强逼未破身的清倌人接客；不得对姑娘施以重伤致残的虐待；各楼姑娘自愿流转，需有合理契约，不得强买强卖；各楼之间信息互通，若有可疑人物或异常情况，及时通气。”
她顿了顿，抛出实质利益：“作为发起方，漱玉阁愿承诺：第一，可有限度分享部分官府和商圈的人脉消息，助大家规避一些明面上的风险。第二，若遇紧急情况（如刘疤子强抢），可暂时提供庇护。第三，沈家公子愿意协助，为我们拟定正式的行会契约文书，使其更具效力。”
条件开出，众人反应不一。
苏芷柔率先开口，声音清越：“林东家高义。若能如此，自是好事。只是，这行会由谁主事？规矩如何执行？若有人阳奉阴违，又当如何？”
胡金凤也道：“是啊，林东家，想法是好的。可大家开门做生意，各有各的难处，也各有各的……靠山。拧成一股绳，谈何容易？别到时候麻烦没挡住，反惹来更大麻烦。”
韩当家则阴恻恻道：“林东家漱玉阁背靠大树好乘凉，自然不怕。我们小门小户，只怕经不起风浪。这行会，会不会成了漱玉阁一家说了算？那我们岂不是自缚手脚？”
质疑都在意料之中。林晚不慌不忙，缓缓道：“苏当家问得好。行会不设独裁之主，可设‘理事’数名，由各家推选或轮流担任，共同商议决策。规矩执行，可设‘执事’监督，初期可由各家派出可靠之人兼任，也可聘请中立人士。违规者，初犯警告，再犯则由行会共同议定惩罚，最重者可驱逐出行会，不再受行会庇护。”
“胡妈妈顾虑的也有道理。正因为各有难处，才需抱团。至于靠山……”林晚目光微凝，“恕我直言，若真有大靠山，刘疤子之流岂敢如此放肆？真正的靠山，应该是我们自己立起来的规矩和团结起来的力量。当然，若真有哪位当家背后有不便言明的倚仗，行会活动自可酌情回避，绝不强求。”
“韩当家担心漱玉阁独大，亦是常情。所以林晚才提议共同推选理事，共同拟定契约。漱玉阁在此承诺，绝不利用行会谋取不当利益，挤压各家生存空间。行会存在的首要目的，是‘自保’与‘共济’，而非兼并。”
她言辞恳切，有理有据，既画出了蓝图，也考虑了各方顾虑。柳三娘立刻表态支持，宋妈妈、孙婆子、吴娘子也明显意动。苏芷柔沉思不语。胡金凤仍在权衡。韩当家则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思。
林晚知道，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她端起茶杯：“今日请诸位来，是商议，并非强求。诸位当家可回去细细思量。三日后，若有意加入者，可携印章来此，共同商议契约细则，并推选首届理事。若无意，漱玉阁也绝无怨言，日后江湖再见，仍是同行。”
她给出了时间和选择的空间。
众人带着复杂的心情散去。听雪轩内，只剩下林晚、绿腰和清芷。
“姑娘，您觉得……能有几家会加入？”清芷问。
“至少柳三娘、宋妈妈她们四家问题不大。苏芷柔态度关键，她若加入，能吸引一批清高些的场子。胡金凤是墙头草，看风向。韩当家……恐怕另有心思，甚至可能是反对者。”林晚分析道，“但无妨，哪怕只有三四家先联合起来，也是一个开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成立“风月行会”，不仅仅是为了应对眼前危机，更是林晚构建属于自己力量体系的重要一步。在官场有李御史若即若离的关系，在商场有沈家深度捆绑的合作，在市井民间，她需要扎根更深、更广的土壤。这些青楼楚馆，连接着三教九流，是信息、金钱、人情往来的重要节点。掌控或影响它们，就等于在州府的地下世界，织起了一张无形而有力的网。
风雨欲来，同舟方能共济。而林晚，正试图成为那个掌舵人，将这艘载着无数苦命女子和复杂利益的小船，驶出惊涛骇浪。前路依然凶险，但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也不再是只有漱玉阁一艘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