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转为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漱玉阁后院“致远斋”地下密室的通气孔,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这间密室位于地下三尺,入口隐藏在书房书架后的机关之中,内里不大,却干燥洁净,备有简单的床榻、桌椅、水壶、伤药以及一个极其隐蔽的通风排污系统。本是林晚为自己或核心人员预留的最终避险之所,如今却成了收容陆离的隐秘之地。
密室墙壁上嵌着几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而不刺眼的光晕,照亮了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身影。陆离脸上的木质面具已被取下,露出了一张与林晚想象中截然不同的面孔。
并非凶神恶煞,也非奸猾阴鸷,而是一张相当年轻、甚至可以说有些清俊的脸庞。肤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清晰,紧紧抿着,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冷硬与疏离。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毫无血色,眉头因痛苦而紧锁,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光洁的额头。
秦大夫刚被紧急请来(通过密道),此刻正凝神为陆离处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娴熟而迅速。看到那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特别是左肩胛处泛着诡异青黑色的伤口,以及胸腹几处细微却颜色发黑的暗器伤,秦大夫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秦大夫,他怎么样?”林晚站在一旁,身上还穿着那件沾了泥水和血渍的油衣,低声问道。
秦大夫处理完最后一处伤口,洗净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才转过身,对着林晚和一旁同样神色紧绷的绿腰、陈武摇了摇头:“伤势极重,失血过多。但更要命的是他中的毒。”
“可是‘腐骨散’和‘铁线蒺藜’的毒?”陈武问道,他行走江湖,见识广博。
秦大夫点头:“正是。‘腐骨散’阴毒,会缓慢侵蚀筋骨,令人逐渐无力,最终瘫软;‘铁线蒺藜’上的毒则更为暴烈,见血封喉,虽因他内力深厚且及时闭住部分血脉未立刻毙命,但也已侵入脏腑。两种毒性混合,极为棘手。”
“能解吗?”林晚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秦大夫沉吟片刻,道:“难。若要彻底拔除,需几种罕见药材,其中两味老夫这里没有,州府恐怕也难寻。眼下只能先用金针封住他几处大穴,减缓毒性蔓延,再以老夫特制的‘清心护元散’吊住他性命,清除部分表浅毒素。但此法治标不治本,最多只能为他争取……七到十日时间。若十日之内,找不到对症解药或更强的解毒圣品,他即便不死,一身武功恐怕也废了,而且会落下终身残废。”
十日!林晚心中一沉。谢瑢的“雪魄兰心”尚无踪影,如今又多了一个需要罕见解药的陆离。而且,陆离的身份如此敏感,追杀他的是赵崇手下的“五残煞”,一旦他藏在漱玉阁的消息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秦大夫,无论如何,先尽力保住他的命。”林晚果断道,“所需药材,您开个单子,我让王管事不惜代价去寻。对外,就说您近日在研究一个新方子,需要静心,暂不见客。”
秦大夫明白其中利害,点头应下,立刻去开方施针。
林晚又转向陈武和绿腰:“陈武,你亲自带最可靠的人,守住‘致远斋’内外,尤其是书房附近,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异常。绿腰,‘风华’那边加强戒备,留意城内是否有生面孔大量出现,特别是形貌特征与‘五残煞’相符的人。另外,今日参与接应的兄弟,一律重赏,但要严令封口,不得透露半点风声。”
“是!”陈武和绿腰领命而去。
密室内只剩下林晚和昏迷的陆离。她走到床边,看着这个不久前还神秘莫测、居高临下与她谈交易、此刻却脆弱如风中残烛的年轻男子,心情复杂难言。
救他,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赵崇的追杀者还在城中,陆离本身也是个巨大的未知数。他背后的势力是谁?目的为何?为何会遭到赵崇如此不惜代价的追杀?他知道的秘密,是否真的值得她冒此奇险?
可是,若不救,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雨夜的垃圾堆里?然后,让赵崇的人带走他,或者毁尸灭迹,将他所知的秘密彻底掩埋?那其中,是否包括对谢瑢有利的信息?甚至……是关于“雪魄兰心”的线索?
林晚想起那夜陆离的话:“事成之后,我给你自由和真相。” “自由”或许虚妄,但“真相”……是否包含了谢瑢父亲冤案的更多内情?或者,指向那个神秘的“嫡脉”和“雪山”?
更重要的是,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暂时的盟友。陆离显然与赵崇是死敌,而且他对赵崇的手段和力量似乎颇为了解。若能将他救活,或许能从他口中,撬出关于赵崇、独孤罡乃至京城权力斗争的核心情报。这对于如今势单力孤、信息不畅的他们而言,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突破。
风险与机遇并存。林晚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既然已经将人带了回来,就没有回头路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全力救活他,控制住他,然后……设法让他开口。
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取来干净的布巾,浸湿了,回到床边。秦大夫施针后,陆离似乎安稳了些,但眉头依旧紧锁,嘴唇干裂。
林晚小心地用布巾蘸湿他的嘴唇,然后轻轻擦拭他脸上和脖颈的冷汗。动作轻柔而仔细,仿佛在照料一件易碎的瓷器,而非一个来历不明、身负重伤的危险人物。
似是感受到了唇上的湿润和额间的凉意,陆离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茫然的,失焦地对着密室顶部夜明珠柔和的光晕,随即,警觉如同本能般迅速回归,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猛地转向床边的人影!
当看清是林晚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和审视取代。他想动,却发现自己全身如同被巨石压住,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只有眼珠还能转动。
“别动。”林晚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你伤得很重,秦大夫刚为你处理了伤口,用金针封住了几处大穴,减缓毒性蔓延。现在你需要休息。”
陆离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恢复了部分清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晚,试图从她脸上看出她的意图。他记得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她和另一个女子架着他,在冰冷的雨夜中艰难前行。
“为什么……救我?”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几乎难以辨认。
林晚将水杯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了一小口,才回答道:“你需要一个答案,我也需要。”
陆离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喉咙的灼烧感稍缓,思维也清晰了一些。“你需要什么答案?”
“很多。”林晚放下水杯,目光坦然地与他对视,“你是谁?真正为谁效力?赵崇为什么要杀你?你知道多少关于谢瑢父亲、关于黑水关、关于‘醉梦香’、关于……‘雪山’的事情?”
她一口气问出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语气并不急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陆离沉默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半晌,他才缓缓道:“你知道……救了我,意味着什么吗?赵崇不会罢休。‘五残煞’只是开始。你这里,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我知道。”林晚点头,“但我也知道,让你死在赵崇手里,或者让你带着秘密消失,对我而言,可能损失更大。”她顿了顿,“而且,漱玉阁既然已经站到了赵崇的对立面,多你一个仇敌,或少你一个潜在的……信息源,区别或许并没有那么大。关键在于,你能提供什么价值。”
她说得直白而现实,将救命之恩与利益交换摆在了明处。这反而让陆离心中稍定。纯粹的善意往往令人不安,而明确的利益诉求,才是这黑暗世界里更常见的逻辑。
“价值……”陆离低低重复了一句,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又是一蹙,“我现在这副样子,还能有什么价值?”
“你知道的,就是价值。”林晚道,“当然,前提是你能活下来,并且愿意说。所以,现在你的任务,就是配合秦大夫,好好养伤,活下去。其他的,等你有力气说话了,我们再谈。”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密室里不宜久留,她需要去处理外面的一摊子事,同时也要思考如何更严密地封锁消息。
“等等。”陆离忽然叫住她,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异样。
林晚回头。
“那个信号……是你的人放的?”陆离问,他指的是雨夜中引开“五残煞”注意力的赤红色烟火。
林晚微微一愣,随即坦然道:“是。我让影七放的。”
“影七?”陆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陆珩的人……果然,你们早有联系。”他像是想通了什么,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伤口,变成一声压抑的闷哼,“看来……我那次深夜拜访,倒是多此一举了。”
“不算多此一举。”林晚平静道,“至少让我知道了,除了我们和赵崇,还有第三股势力在关注这件事。也让我看到了……另一种选择的可能性。虽然,我拒绝了。”
陆离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疲惫至极。
林晚也不再多言,转身走到密室门口,启动机关。书架缓缓移回原位,将密室与外界彻底隔绝。密室内,只剩下夜明珠柔和的光,和床上重伤者压抑而痛苦的呼吸声。
藏锋于密室,是危机,也是契机。救下陆离,如同将一把双刃剑,藏在了自己最核心的堡垒之中。剑刃一面,可能割伤自己,引火烧身;另一面,或许也能成为刺向强敌的利器。
关键在于,执剑之人,是否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掌控这把锋锐无匹却又危险莫测的剑。
林晚走出书房,望着窗外渐渐停歇的冷雨,和远处天际隐约透出的一丝灰白。长夜将尽,但真正的黎明,似乎还遥遥无期。而她的手中,又多了一枚沉重而关键的棋子,只是这枚棋子,本身就充满了变数与风险。
她揉了揉眉心,压下翻涌的思绪。无论如何,路已经选了,就只能走下去。现在,她要先去安抚可能因今夜动静而惊疑的众人,尤其是谢瑢和沈千帆那里,需要有一个妥善的说辞。
密室藏锋,暗流更急。州府的这个秋夜,注定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