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的秋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刻还是暮云低垂,下一刻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下来,转眼间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将整座城池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与喧嚣之中。
夜色已深,街巷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青石板路的哗哗声,以及偶尔从屋檐滴落的、更显孤寂的滴答声。这样的天气,连更夫都躲懒,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打盹。
城东,靠近码头区的一片鱼龙混杂之地,狭窄的巷道曲折如迷宫,雨水在坑洼处积起浑浊的水洼。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在巷弄间高速穿行,动作迅捷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掠过积水时,才会溅起几乎听不见的细微水花。
黑影的身法极高,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狼狈与急促。他似乎在竭力摆脱什么,不断地变换方向,时而跃上低矮的屋脊,时而潜入更深的巷道,呼吸声在激烈的运动中被压制到最低,却依旧能听出其中的紊乱。
正是陆离。
他依旧穿着那身毫无特色的深灰夜行衣,脸上的木质面具沾满了雨水,更显冰冷诡异。然而,此刻面具下的眼神,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古井无波的漠然,而是充满了锐利的警惕,以及一丝……惊怒。
他左肩胛处,衣物被利器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鲜血不断涌出,混着雨水,在他身后留下断断续续、迅速被稀释的淡红痕迹。右腿似乎也受了伤,动作虽快,却隐约能看出一丝不协调。
“嗖!嗖!嗖!”
数道细微的破空声撕裂雨幕,从后方不同角度疾射而来!是淬了毒的袖箭,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泽,歹毒无比!
陆离头也不回,听风辨位,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连续几个诡异的扭动,险之又险地避开大部分箭矢,只有一枚擦着他的肋下飞过,带起一溜血珠。他闷哼一声,速度竟又快了一分,拐入一条更加狭窄、堆满杂物和垃圾的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一堵高墙。陆离毫不迟疑,足尖在墙面连点,身形拔起,眼看就要翻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高墙另一侧,一道沉重的黑影猛地撞破墙面,碎石砖块飞溅中,一柄门板似的厚背砍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拦腰横斩而来!这一击蓄势已久,力量雄浑,封死了陆离所有腾挪空间!
陆离瞳孔骤缩,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吸一口气,身体竟违背常理地再次拔高尺许,同时右手在腰间一抹,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丝闪电般弹出,缠向持刀者的手腕!
“叮!”
细丝与刀背碰撞,发出金铁交鸣之声,持刀者手腕剧震,刀势不由得一滞。陆离借此机会,脚尖在刀背上一点,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向后飘飞,落回胡同之中。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瞬间,胡同口、两侧低矮的屋檐上,同时出现了四道身影,将他所有的退路彻底封死!加上破墙而入的持刀巨汉,一共五人,呈合围之势。
这五人装束各异,有做苦力打扮,有像小贩,有似寻常路人,但此刻他们眼中闪烁着同样冷酷、残忍、且训练有素的光芒,手中兵刃各异,却都散发着血腥气。他们配合默契,站位刁钻,显然精通合击围杀之术,绝非普通江湖人物。
“好身手。”破墙的巨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声音粗嘎,“不愧是‘夜枭’,中了‘腐骨散’,还能撑这么久,躲过我们三轮狙杀。”
陆离(夜枭)背靠冰冷的墙壁,面具下的目光扫过五人,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赵阁老……这次倒是舍得下本钱。连‘五残煞’都派出来了。”他认出了这五人,是赵崇暗中圈养的一批死士中,最擅长追踪围杀的五个畸形兄弟,因各自身体有残缺(或跛足,或眇目,或聋哑,或侏儒,或巨汉),却配合无间、心狠手辣而得名。赵崇很少动用他们,一旦动用,便是不死不休。
“阁老有令,取你首级。”那眇目者阴恻恻地道,他只有一只眼睛,却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有人花了不小的代价,买你的命和你知道的东西。束手就擒,或许能留个全尸。”
陆离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调整着呼吸,暗自运转内力,试图压制左肩伤口处那麻痒中带着剧痛的感觉——那是“腐骨散”在侵蚀。这毒并不立刻致命,却会不断削弱人的力量、腐蚀骨骼,最终令人瘫软如泥,任人宰割。方才激斗中不小心中了一枚暗器,此刻毒性已经开始发作。
“他在拖延时间逼毒!动手!”侏儒尖声叫道,他身材矮小,却动作如电,首先发难,一对淬毒短叉直刺陆离下盘!
其余四人几乎同时发动!巨汉的厚背刀正面劈砍,势大力沉;眇目者的软剑如同毒蛇吐信,专攻要害;聋哑者(看似聋哑,实则听力超群)手持一对分水刺,悄无声息地袭向陆离侧翼;那跛足者则在外围游走,手中扣着一把喂毒的铁蒺藜,伺机而动。
五人合击,天罗地网!
陆离眼中厉色一闪,知道不能再留手。他右手一振,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骤然绷直,发出细微的嗡鸣,化作无数道肉眼难辨的丝影,如同活物般卷向攻来的兵刃和人影!同时,他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三寸长的乌黑匕首,格挡开眇目者刁钻的软剑。
“叮叮当当!”密集的金铁交击声在雨夜中爆响,火星四溅。
细丝诡异莫测,时而刚硬如铁,时而柔韧如绵,竟将巨汉的厚背刀、侏儒的短叉、聋哑者的分水刺同时缠住!但“五残煞”配合太熟,巨汉怒吼一声,不顾细丝切割手掌的剧痛,猛然发力回夺;侏儒和聋哑者则趁机脱身,再次攻上。
陆离以一敌五,本就带伤中毒,又被逼入死角,顿时险象环生。细丝虽利,却难以同时应对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他拼着硬受侏儒一记短叉划伤大腿,匕首精准地刺入聋哑者咽喉,同时飞起一脚,将逼近的眇目者踹得倒飞出去,撞塌了一片杂物。
但代价是,巨汉的刀锋终于突破细丝防御,狠狠劈在他格挡的左臂上!“咔嚓”一声轻响,臂骨似有裂痕,匕首脱手飞出。而那跛足者抓住机会,一把铁蒺藜劈头盖脸打来!
陆离勉力扭身,避开了大部分,仍有几枚打在胸腹,虽未深入,但毒素立刻渗入!
“噗!”他终于压制不住伤势和毒性,一口黑血喷在面具内侧,身形踉跄后退,背靠墙壁,几乎站立不稳。
“他不行了!拿下!”巨汉狞笑,挥刀再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咻——啪!”
一道赤红色的烟火信号,突兀地从不远处的屋顶升起,在雨夜中炸开一朵刺目的花!虽然被雨幕削弱,但在这片区域依然清晰可见。
“五残煞”动作齐齐一滞,惊疑不定地看向信号升起的方向。那是……漱玉阁“满堂风华”紧急联络的某种信号?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就在他们分神的这一刹那,陆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将手中那卷细丝全部抛出,细丝在空中骤然爆开,化作漫天银芒,笼罩向“五残煞”!同时,他脚下一蹬,不顾伤势,朝着信号相反方向、胡同另一侧一处看似封死的杂物堆撞去!
“砰!”杂物堆被他撞开一个缺口,后面竟然是一个被废弃的狗洞,通向隔壁荒废的院子。
“他想逃!追!”巨汉怒吼,挥刀劈开银芒(大部分是虚影),当先追去。其余四煞紧随其后。
然而,当他们冲过狗洞,进入荒院时,只见满地泥泞,雨水滂沱,哪里还有陆离的身影?只有地上几滴新鲜的血迹,迅速被雨水冲淡。
“分头搜!他受了重伤,又中了毒,跑不远!”眇目者独眼闪烁,厉声道。
五人迅速散开,以荒院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搜索。雨越下越大,冲刷着一切痕迹。
不远处,一座半塌的灶房残垣下,堆满了碎砖烂瓦和枯草。陆离蜷缩在最深处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压抑到最低。他肩胛、左臂、大腿、胸腹多处受伤,腐骨散和铁蒺藜的毒素在体内肆虐,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雨水不断浇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五残煞”搜索得很仔细,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刚才那信号……是谁放的?是巧合,还是……有人要救他?会是漱玉阁的人吗?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又为什么要救他这个曾经的威胁?
无数疑问闪过脑海,却找不到答案。失血和毒性带来的虚弱感越来越强,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几乎要昏厥过去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脚步声,停在了灶房残垣外。不是“五残煞”那种沉重或敏捷的步子,而是一种更加轻灵、谨慎的步伐。
一个压得极低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是这里吗?”
另一个更沉稳些的女声回应:“血迹到这里最明显,里面应该有人。小心些。”
是她们?陆离模糊的思绪中,陡然闪过一丝清明。他听出了其中一个声音……是那个漱玉阁的女东家,林晚身边那个叫绿腰的管事?另一个……似乎是林晚本人?
她们怎么会来?又怎么找到这里?
来不及细想,残垣外的枯草被轻轻拨开,一道微弱的光线(似乎是特制的、光线极集中的小灯笼)照了进来,落在陆离蜷缩的身体和染血的面具上。
“啊!”绿腰低低惊呼一声,显然被这惨状惊到。
林晚的身影出现在光线后方,她披着防雨的油衣,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静。她的目光迅速扫过陆离的伤势和那副标志性的木质面具,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震惊、了然、犹豫,最终化为决断。
“是他。”林晚低声道,语气肯定。
“姑娘,他伤得很重,而且……‘五残煞’可能还在附近。”绿腰急声道,带着担忧。
林晚没有立刻回答,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陆离的颈脉,又看了看他伤口流出的黑血,眉头紧蹙。“中毒了,伤得很重。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带他回去太危险了!他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而且赵阁老的人正在追杀他……”绿腰试图劝阻。
“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他落在赵阁老手里。”林晚打断她,眼神锐利,“他知道的,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多。救他,或许能为我们赢得一个机会,至少,能多了解一些赵崇的底牌和手段。”她顿了顿,看着陆离微微颤动了一下的眼睫,“而且……他若死在这里,我们见死不救,与那些冷血之徒,又有何异?”
绿腰怔了怔,不再多言。她知道林晚一旦决定,很难更改,而且,这番话也有道理。
“能走吗?”林晚看向陆离,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他耳中。
陆离用尽力气,微微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晚不再犹豫,对绿腰道:“帮我扶他起来。陈武他们在巷口接应吗?”
“在,按照姑娘的吩咐,扮作运送夜香的牛车,应该能混过去。”绿腰点头,上前和林晚一起,费力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陆离架了起来。
陆离身材高瘦,此时却沉重异常。两个女子架着他,在泥泞的雨夜中艰难前行,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还有搜索者的区域,向着约定好的巷口挪去。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陆离残存的意识里,只感受到两侧传来的、并不强壮却异常坚定的支撑力量,以及鼻端隐约嗅到的一丝清冽的、与这血腥雨夜格格不入的淡香。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狼狈濒死的一刻,更未曾想过,救他的,会是这个他曾试图交易、甚至威胁过的女子。
为什么?
这个疑问,伴随着越来越沉的黑暗,一同淹没了他最后的意识。
雨夜惊魂,杀机四伏。一场突如其来的追杀与救援,将原本清晰的敌我界限,搅得模糊不清。而重伤濒死的“夜枭”陆离被带入漱玉阁,如同将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惊雷,藏进了最核心的密室。林晚的这个决定,是福是祸?又将把本就复杂的局面,引向何方?
只有哗哗的雨声,依旧无情地冲刷着这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土地,仿佛要将一切痕迹与秘密,都埋葬在这无尽的秋夜寒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