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万籁俱寂。漱玉阁后园竹幽苑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廊下几盏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反而衬得周围阴影更加浓重。
谢瑢服了药,已然睡下。林晚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外间书房,对着一盏孤灯,面前摊开着“满堂风华”近期的账目与情报摘要,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明日与冯老板的会面,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各方目光,也潜伏着未知的杀机。每一步安排,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海中反复推演。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夜鸟掠过的风声。
林晚瞬间警觉,手指悄无声息地滑向袖中暗藏的匕首。陈武在竹幽苑内外布置了明暗三重哨卡,能悄无声息潜入至此的,绝非寻常人物。
“林姑娘,不必紧张。故人来访,并无恶意。”一个低沉、略带沙哑,仿佛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突兀地在室内响起,并非来自窗外,而是来自……她身后!
林晚心头剧震,脊背瞬间绷紧,却没有贸然回头或呼喊。对方能避开所有守卫,直接出现在她身后,身手之高,骇人听闻。此刻呼救,恐怕守卫未至,自己已遭不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松开握匕的手,慢慢转过身。
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身毫无特色的深灰色夜行衣,身形高瘦,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脸上戴着一副毫无表情的木质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明亮,却深邃得像两口古井,冰冷,漠然,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激起半点波澜。
“阁下是何人?深夜潜入,所谓何事?”林晚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慌乱。
面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镇定。“你可以叫我‘陆离’。”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至于何事……来与林姑娘谈一笔交易。”
陆离?这个名字从未听过。但林晚心念电转,姓陆?与陆珩有关?还是巧合?
“我与阁下素昧平生,有何交易可谈?”林晚不动声色。
“林姑娘何必故作不知。”陆离向前迈了一小步,依旧处在阴影边缘,声音低缓,“你护着谢瑢,追查‘醉梦香’,庇护冯老板,与独孤罡、赵崇为敌……所求为何?不过是为谢瑢解毒,为他父亲昭雪,或许,还有你自己在这世道立足的一番事业。”
他一语道破核心,林晚心中警惕更甚,面上却不露分毫:“是又如何?”
“凭你们如今的力量,对抗独孤罡与赵崇,无异于蚍蜉撼树。谢瑢毒入膏肓,若无‘雪魄兰心’,必死无疑。而‘雪魄兰心’……此刻正被送往北境铁壁城,独孤罡的老巢。陆珩正在追踪,但他孤身一人,面对重重关卡与精锐铁鹰卫,成功截获的可能,微乎其微。”陆离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在陈述事实,而这事实,却冰冷得令人窒息。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对方对情报的掌握,精准得可怕。他到底是谁?属于哪一方势力?
“阁下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需要帮助。而我能提供帮助。”陆离淡淡道,“我可以告诉你们‘雪魄兰心’押送的具体路线、守卫力量、交接时间。我甚至可以安排人手,协助陆珩,在途中将其截下。此外,冯老板知道的黑水关惨案细节,以及他与北境某些秘密交易的关联证据,我也可以提供一部分,足以成为扳倒独孤罡的利器。”
条件如此优厚,优厚到令人难以置信。林晚没有被冲昏头脑,反而更加冷静:“代价呢?阁下需要我做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陆离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点头,“代价很简单。第一,明日听雪轩之会,无论发生什么,冯老板必须‘意外’身亡。不是被刺杀,而是死于……比如,急病,或者,他自己‘畏罪自杀’。”
林晚瞳孔骤缩。杀了冯老板?灭口?
“为什么?”她声音冷了下来。
“冯老板活着,对某些人来说是隐患,对你们来说,同样是烫手山芋。他死了,某些人会安心,也会暂时放松对你们的紧逼。而你们需要的证词和证据,我可以事后提供给你们,效果一样,甚至更‘可靠’。”陆离的语气仿佛在讨论天气,“这是最快平息眼前风波、转移视线的办法。”
“第二,”他不等林晚回应,继续道,“谢瑢毒解之后,你们拿到证据,扳倒独孤罡、揭露赵崇之时,需要按照我指定的方式、指定的渠道进行,并且在某些关键节点,为我提供一些‘便利’。”
“什么便利?”林晚追问。
“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无非是借你们之手,达成一些……朝堂上的平衡。”陆离说得轻描淡写,但其背后隐含的政治博弈,令人不寒而栗。
“阁下到底代表谁?”林晚直视着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是哪位皇子?还是朝中哪位不愿见到赵崇与独孤罡坐大的大人?”
陆离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林姑娘不必知道太多。你只需知道,我与你们的目标,在扳倒独孤罡和打击赵崇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只是过程和最终目的,略有不同。合作,你们得到‘雪魄兰心’和报仇雪恨的机会;不合作,你们可能失去一切,包括谢瑢的性命。”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与利诱。
林晚大脑飞速运转。对方提出的条件,残酷而有效。牺牲冯老板,换取喘息之机和关键助力,听起来似乎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尤其是谢瑢性命攸关的时刻。按照对方指定的方式行动,虽然受制于人,但若能达成主要目标,似乎也未尝不可。
可是……
冯老板虽然懦弱,虽然可能隐瞒了更多,但他罪不至死,更不该成为政治交易的牺牲品。自己若为了一己之私(救谢瑢)而同意灭口,与赵延、独孤罡之流,又有何本质区别?
再者,这陆离神秘莫测,其背后势力目的不明。今日能利用他们扳倒独孤罡,他日未必不会将他们作为弃子甚至新的目标。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阁下给出的条件,的确诱人。”林晚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但,我拒绝。”
陆离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为什么?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商人?还是……你那可笑的‘原则’?”
“冯老板的命,不是筹码。”林晚挺直脊背,目光毫不退缩,“我林晚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救人而杀人,恕难从命。至于按阁下的方式行事……很抱歉,我习惯了自己掌舵,不习惯被人牵着鼻子走,尤其是,牵绳子的手还藏在暗处。”
“哪怕代价是谢瑢毒发身亡,你们所有努力付诸东流,你也坚持?”陆离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出更深的寒意。
林晚的心狠狠一揪,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更加坚定:“‘雪魄兰心’,我们会凭自己的力量去争。冯老板,我们会尽力去保。真相,我们会按自己的方式去揭露。或许前路更难,或许希望更渺茫,但至少,我们走得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况且,我相信陆珩。也相信……我们自己。”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陆离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具后的眼睛深邃难测,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有着惊人执拗的女子。
良久,他忽然发出一声极轻极淡的、近乎叹息的声音。
“有意思。”他说道,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很久没见过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阁下请回吧。”林晚下了逐客令,同时全身肌肉绷紧,防备对方可能暴起发难。
然而,陆离并没有动手。他只是深深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讶异,或许还有一丝……欣赏?
“你会后悔的。”他最后说道,声音飘忽,“当谢瑢毒发身亡,当独孤罡的铁骑踏平漱玉阁,当你所求一切皆成泡影之时,你会想起今夜,想起你拒绝了一个多么容易的选择。”
说完,他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气息,证明刚才并非幻觉。
林晚站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陆离的对峙,虽然短暂,却比她面对赵延、通判时更加惊心动魄。对方身上那种深不可测的压迫感和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令人脊背发寒。
她慢慢走到桌边,扶住桌沿,才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拒绝陆离,意味着他们将失去一个强大的、或许能扭转局面的外力,也意味着他们将独自面对更加严峻的形势。这个选择,是对是错?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如果今夜她点头同意,用冯老板的命去换“雪魄兰心”,用未来的自主权去换眼前的助力,那么,即便最后成功了,她也不再是原来的林晚。她会永远活在妥协与交易的阴影里,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谢瑢,面对漱玉阁的众人,面对……自己的内心。
有些底线,一旦突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晚晚?”内室传来谢瑢略带疑惑和担忧的声音,他显然被外间的动静惊醒了。
林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走进内室。“我在这儿,没事。刚才……看了会儿账,有些走神。”她不想此刻将陆离之事告诉谢瑢,以免加重他的心理负担。
谢瑢靠在床头,就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她的脸色,眉头微蹙:“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有些累。”林晚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微凉的温度,心中那点因陆离带来的不安与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些,“你快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
谢瑢没有追问,只是反手握紧她的手,低声道:“无论如何,我在这里。”
简单的几个字,却给了林晚莫大的安慰与力量。是的,无论前路如何,他们在一起。
安抚谢瑢重新睡下,林晚却再无睡意。她回到外间书房,仔细检查了方才陆离站立的地方,没有任何痕迹。此人武功之高,行事之诡秘,远超想象。
他到底是谁?代表哪一方势力?他的真实目的,真的只是“朝堂平衡”吗?他提到“事成之后,我给你自由和真相”,这“真相”又是指什么?难道除了谢父冤案和北境试药,还有更深层次的秘密?
一个个疑问盘旋在脑海,却找不到答案。
林晚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仰望夜空,星河寥落,月色朦胧。
拒绝陆离,或许是条更艰难的路。但她不后悔。
自由与真相,她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而不是作为交易的筹码,从别人手中乞求而来。
夜枭叩门,带来诱惑与威胁,也照见了她内心不可动摇的原则与坚持。
天,快要亮了。而真正的较量,也即将随着黎明一同到来。
林晚关上窗,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无论明日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