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竹幽苑内只余一盏孤灯,在谢瑢病榻旁投下昏黄温暖的光晕。秦大夫留下的安神香袅袅升腾,混合着药草苦涩而清冽的气息。窗外秋虫啁啾,更衬得室内一片岑寂。
谢瑢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脸色在灯光下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总是蕴着深思或冷冽的眼眸,此刻却异常清明柔和,静静地落在床边伏案小憩的林晚身上。
她睡着了。就趴在他床边的矮几上,一只手还压着几份未处理完的账目和信件,另一只手枕在脸颊下。烛光在她长长的睫羽上跳跃,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这些日子,她瘦了,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下颌的线条也愈发清晰。
谢瑢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痛楚,混杂着无尽怜惜与深沉的愧疚。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如此沉重的负担,拖累一个本可以活得更加肆意飞扬的女子,卷入这深不见底的漩涡,日夜操劳,担惊受怕。
他记得初见时,她在漱玉阁后院阳光下晾晒花瓣的样子,眉目舒展,笑容清浅,带着一种与这浊世格格不入的宁静与生机。那时他便觉得,她像一株幽谷中的兰草,不该被凡尘纷扰。可如今,这株兰草却为了他,被迫直面风雨,甚至沾染上了他带来的血腥与阴谋。
视线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上,谢瑢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额发时,却又顿住,缓缓收回。他不忍惊醒她难得的浅眠。
或许是心有所感,或许是本就睡得不安稳,林晚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对上谢瑢专注凝望的眼神,她微微一怔,随即坐直身体,下意识抹了下嘴角:“我睡着了?你醒了怎么不叫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尚未完全清醒的鼻音,却饱含关切。谢瑢心中那处最柔软的地方,又被轻轻撞了一下。
“我没事,看你睡得熟,没忍心叫你。”他声音有些低哑,却比前几日多了几分气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林晚倒了温水,试了试温度,小心地扶他起来喂他喝下,动作自然而熟练。“说什么辛苦。你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她放下杯子,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秦大夫说‘九转还魂露’药效极佳,配合‘参附固元汤’的余力,你这几日脉象稳了不少。陆珩那边也有了‘雪魄兰心’更确切的消息,正在全力追查。只要药材未毁,总有希望。”
她语气平静,条理清晰,像是在汇报工作,又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谢瑢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室内再次陷入安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谢瑢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晚晚,你怕吗?”
林晚正在整理矮几上散乱纸张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怕什么?”
“怕我熬不过去,怕解药找不到,怕我们面对的敌人太强大,怕……所有的努力最终付诸东流,甚至累及你自身安危。”谢瑢的目光如深潭,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她的身影。
林晚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纸张抚平,放好,然后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坦然道:“怕。怎么可能不怕?我怕你毒发身亡,怕漱玉阁刚有起色就毁于一旦,怕绿腰、清芷、周嬷嬷他们跟着我遭殃,也怕自己……终究能力有限,护不住想护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没有闪躲:“但怕没有用。怕,就能让敌人收手吗?怕,就能让‘雪魄兰心’自动出现吗?怕,就能让时间倒流,选择一条更轻松的路吗?不能。既然不能,那就只能向前走。至少,在害怕的同时,我还在做我能做的事,还在为我想要守护的人和事去争取。这就够了。”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没有激昂的宣言,却有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坚韧与清醒。这不是盲目的勇敢,而是看清现实残酷后,依然选择负隅顽抗的执着。
谢瑢的心被狠狠触动。他见过太多人,在高位时意气风发,在绝境时怨天尤人,或崩溃绝望,或苟且偷生。像她这样,明明身陷囹圄,明明恐惧不安,却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利弊,一步一个脚印去挣扎、去谋划的女子,他平生仅见。
“是我……把你拖进了这滩浑水。”他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涩然,“若非因为我,你本可以安安稳稳经营漱玉阁,或许会遇到些小麻烦,但绝无性命之忧。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日夜悬心,如履薄冰。”
林晚看着他眼中深切的歉疚与自责,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释然:“谢瑢,你错了。从我决定接手漱玉阁,决定用‘满堂风华’铺设情报网,决定追查‘醉梦香’开始,我就已经选择了踏入浑水。这潭水本就存在,里面有赵延那样的蠹虫,有通判那样的贪官,也有独孤罡、赵崇那样隐藏在深处的巨鳄。没有你,我或许暂时碰不到他们,但总有一天,当漱玉阁触及到某些利益,或者当我偶然窥见某些秘密时,冲突依然不可避免。你,只是让这一天提前到来,并且让对手的层次,直接跳到了最难对付的那一档。”
她微微歪头,眼神清澈:“所以,不必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们的相遇与合作,是互相选择,也是互相成就。没有你,漱玉阁未必能这么快在州府站稳脚跟,未必能得到李御史的另眼相看,也未必能有追查北境秘辛的渠道和切入点。我们是在并肩作战,谢瑢,不是谁拖累了谁。”
并肩作战。
这四个字,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流过谢瑢冰冷已久的心田。这么多年,他习惯了独自行走在黑暗边缘,习惯了将一切筹谋与痛苦深埋心底,习惯了不信任、不依赖、不期待。父亲的冤屈、母亲的遗愿、自身的病痛、无处不在的监视与杀机,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也让他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筑起坚硬冰冷的心墙。
直到遇见她。
起初是欣赏她的聪慧与胆识,是利用她的身份与能力,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可不知从何时起,那道心墙上裂开了缝隙。是她在他咳血时毫不犹豫递上的帕子,是她在他毒发时彻夜不眠的守候,是她面对强敌时毫不退缩的镇定,是她此刻这番清醒又温暖的“并肩”之论。
心墙一旦有了裂缝,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他原本孤寂冷硬的心脏。
“晚晚。”他唤她,声音比方才更低柔了几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脆弱。
林晚看着他,等待下文。
谢瑢的目光缓缓描摹过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唇瓣,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镌刻进心底。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若此番……我能侥幸不死,若‘雪魄兰心’真的能寻回,解了这‘缠丝’之毒……我谢瑢,愿以余生相托。”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光芒闪烁,有忐忑,有期待,更有不容错辨的深情。
“不是感激,不是补偿,更不是一时冲动。是心悦你,想与你共度余生,想护你一世安稳,想看你笑靥如花,想与你并肩看这世间风景,无论前路是锦绣繁华,还是荆棘密布。”
“我知道,我身负血海深仇,前路未卜,甚至此刻性命悬于一线,实在不是表白心迹的好时机。我也知道,我或许给不了你沈千帆那般显赫安稳的庇护,也给不了你寻常女子向往的平静生活。我甚至……可能无法陪你白头到老。”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坚持说下去: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因为我怕……怕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怕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选择了别人,或者独自远去。晚晚,我这一生,如履薄冰,所求甚少。父亲的冤屈要昭雪,母亲的遗愿需完成,这是责任。但除此之外,我私心里唯一想要的……就是你。”
“我知道这很自私,很冒昧。你可以拒绝,可以当作从未听过。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最珍视的盟友,最重要的……朋友。我只是,不想留下遗憾。”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胸口微微起伏,脸色似乎更白了些,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锁着林晚,不肯错过她脸上丝毫的表情变化。
林晚完全愣住了。
她预想过很多种情况,预想过谢瑢病情反复,预想过敌人突然袭击,预想过各种应对方案,却独独没有预想过此刻——他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对她吐露心声。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血液涌上脸颊,耳根微微发烫。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对谢瑢的情愫,她并非毫无察觉。那些深夜的守候,那些无声的默契,那些危急关头彼此毫不犹豫的维护,早已在心底埋下了种子。只是她一直刻意回避,不去深想。大敌当前,危机四伏,生死未卜,哪里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可此刻,当他就这样苍白脆弱地躺在病榻上,用尽力气说出“愿以余生相托”时,那颗被刻意压抑的种子,瞬间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感动吗?是的。震撼吗?无疑。心动吗?……无法否认。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复杂的情绪。沈千帆的情意,陆离背后的迷雾,谢瑢背负的深仇与未卜的前程,漱玉阁的担子,自身的志向……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拒绝吗?她说不出口。那不是她的本心。
接受吗?似乎又太过仓促,前方太多未知与凶险。
谢瑢看着她眼中瞬息万变的情绪,从震惊、到触动、到茫然、到挣扎,心一点点沉下去,却又升起一种奇异的释然。至少,他说出来了。至少,她没有立刻冷脸相对或断然拒绝。这,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
“不必现在回答我。”他主动开口,声音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我说这些,并非要你现在就做出决定,给我承诺。我只是……不想再隐瞒自己的心意。晚晚,你只需知道,无论你最终选择谁,选择怎样的路,我谢瑢,永远站在你身后。你需要时,我便是你的刀剑盾牌;你安好时,我亦可默默退开,只愿你平安喜乐。”
这番话说得更加卑微,却也更加情深义重。林晚鼻尖一酸,眼眶微微发热。
“谢瑢,”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我需要时间。不是需要考虑接不接受你的心意,而是……我需要想清楚,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在我心里,你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草率。你的余生,不该托付给一个连自己前路都尚未看清的人。”
她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地看着他:“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我们度过眼前这一关,等你的毒解了,等一切稍稍尘埃落定。到那时,我会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
这不是接受,也不是拒绝。这是一个承诺,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它承认了他的重要性,也坚持了她自我的独立。
谢瑢眼中的光芒重新亮起,甚至比刚才更加璀璨。他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清浅却真实无比的笑容,仿佛冰封雪原上乍现的第一缕暖阳。
“好。”他轻轻点头,伸出手。
林晚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却因病弱而显得格外修长苍白的手,犹豫了一瞬,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很凉,掌心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力度,轻轻握住了她的。
十指交缠,没有更多言语,却有一种无声的暖流,在两人相触的肌肤间静静流淌,驱散了秋夜的寒凉,也暂时抚平了各自心中的波澜与不安。
这一刻,无关风月,只有两个在绝境中相互扶持的灵魂,彼此确认了那份超越合作、超越友谊的深刻羁绊。
烛火摇曳,将两人交握的手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仿佛要纠缠到天荒地老。
然而,温馨总是短暂。窗外,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几乎就在梆子声落下的同时,竹幽苑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陈武压低的、带着紧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谢公子,有情况!”
旖旎温存的气氛瞬间被打破。林晚神色一凛,迅速抽回手,站起身:“进来。”
陈武推门而入,面色凝重,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姑娘,我们安排在‘满堂风华’‘雅筑’别院附近的人传回消息,约莫两刻钟前,有一伙身份不明、身手矫健的黑衣人,试图潜入冯老板所住的跨院!与我们提前布置的暗哨交了手!”
林晚心头一紧:“冯老板怎么样?对方有多少人?可曾擒获或留下线索?”
“冯老板无恙,绿腰姑娘机警,提前将冯老板转移到了更隐蔽的暗室。对方约有五六人,武功路数狠辣,不似普通江湖人,倒像是军中刺杀的路子。他们一击不中,立刻撤退,十分果断。我们的人怕中调虎离山之计,没有深追,只射伤了一人,但对方行动迅速,连血迹都清理得很干净,只在地上发现这个。”陈武说着,递上一枚小小的、沾着些许泥土的金属物件。
林晚接过,就着烛光细看。那是一枚约指甲盖大小的铁制徽记,边缘有些磨损,但图案依稀可辨——一只抽象的、展翅欲飞的雄鹰,鹰爪下似乎抓着什么。
“鹰……北境边军的标志之一,独孤罡麾下精锐‘铁鹰卫’的徽记?”谢瑢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带着冰冷的寒意。
果然,独孤罡的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们察觉冯老板可能泄露秘密,迫不及待要灭口!甚至不惜动用精锐潜入州府城内!
“看来,对方比我们想象的更急。”林晚握紧那枚徽记,指尖冰凉,“后日与冯老板的会面,必须万无一失。陈武,立刻加派人手,不仅要保护冯老板,也要加强竹幽苑和我们所有核心产业、人员的防护。另外,通知沈公子那边,计划可能需要调整。”
“是!”陈武领命,迅速退下安排。
林晚转身看向谢瑢,方才那一丝温存早已被严峻的现实取代,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他们动手了,比我们预计的更快。这说明,冯老板掌握的东西,很可能比他自己说出来的更致命。”
谢瑢点头,脸色也沉肃下来:“亦或是,他们察觉到了我们的动作,想抢先一步,掐断所有线索。晚晚,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更加小心。”
“我知道。”林晚深吸一口气,将徽记收好,“你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外面的事,交给我。”
她替他拢了拢被角,吹熄了多余的烛火,只留床边一盏,然后转身要走。
“晚晚。”谢瑢叫住她。
林晚回头。
“小心。”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却重若千斤。
林晚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快步离开房间,投身于外面更深沉的夜色与危机之中。
病榻旁的告白,如同暗夜心壑中骤然亮起的一簇微光,温暖了彼此孤寂的灵魂,却也照见了前路更加狰狞的黑暗与险阻。情感刚刚萌芽,便不得不直面凛冽的寒风。但至少,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心意,知道了在这条遍布荆棘的路上,自己并非独行。
微光虽弱,却能照亮方寸之地,给予前行者一丝慰藉与勇气。
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