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雅集”与“满堂风华”的试水成功,如同在平静湖面投入两颗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也在特定圈层荡开阵阵涟漪。州府上下,关于漱玉阁“脱胎换骨”、“气象一新”的传闻悄然流传,好奇者有之,期待者有之,警惕者更有之。
然而,这短暂的振奋并未持续多久,便被骤然逼近的阴云所笼罩。陆珩安插的暗桩接连传来急报:那伙持京城某王府路引的神秘人,活动愈发频繁,似乎在集中力量探查城东货栈区及城西几处隐秘宅院——恰恰包括了陆珩之前的藏身据点以及“永济当铺”所在的街区!与此同时,通判府近日车马进出陡然增多,且有数名陌生面孔的师爷模样人物频繁出入,显然在加紧谋划什么。
更令人不安的是,陈武手下在码头区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几艘来自北方的货船卸货后,并未立刻装载新货离开,船上水手举止也与寻常商船不同,更似行伍之人伪装,且似乎在暗中打探“近日有无大规模货物或特殊人物南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种种迹象表明,独孤罡及其背后势力,正在从京城和北境两个方向,同时加大对州府的压力,目标直指证据与知情人。
就在漱玉阁核心几人加紧商议对策、准备启用“永济当铺”这条线寻求援助之际,一个更加直接、更具冲击力的“客人”,却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率先登门。
这一日午后,一队气派非凡的车马,在数十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下,径直停在了漱玉阁正在重建的主楼门前。为首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年约二十五六、身着锦蓝云纹直裰、外罩玄狐裘氅的年轻公子。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从容,只是眼神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审视。
他身边跟着一位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士,以及四名太阳穴高高隆起、气息内敛的护卫。
门房见来人气势非凡,不敢怠慢,急忙通报。
片刻后,林晚与谢瑢(勉强支撑)在前院临时布置的客堂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绿腰侍立在侧,陈武则隐在门外警戒。
“在下赵延,忝为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奉部堂之命,南下巡查各州府钱粮税赋,兼察地方商贸舆情。”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自报家门,声音清朗,态度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途径贵地,闻听漱玉阁浴火重生,别开生面,心甚好奇,故冒昧前来叨扰,还望谢公子、林姑娘海涵。”
户部主事!赵延!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谢瑢和林晚心中炸响!虽知此“赵延”非彼“赵延”(北逃的赵公子),但姓赵,且来自户部,在这个敏感时刻出现在州府,其背后含义令人不得不深究!
谢瑢强压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原来是赵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鄙处简陋,正在重建,恐污大人清目。”
“谢公子客气了。”赵延笑容不变,目光却已将在场几人扫视一遍,尤其在面色苍白、明显病容的谢瑢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本官一路行来,所见重建如火如荼,更有听闻漱玉阁近日推出‘雅集’、‘风华’新策,立意高远,令人耳目一新。我朝重商恤民,对这等既能繁荣地方、又能导人向善的商事创新,户部亦是乐见其成。故而特来一见,既是好奇,也是……职责所在,略作了解。”
职责所在,略作了解。这话说得轻巧,却暗藏机锋。户部主事巡查地方商贸,过问一家青楼楚馆的“创新”,未免有些牵强。其真实目的,不言而喻。
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一丝受宠若惊:“赵大人谬赞了。漱玉阁遭逢大难,能得重生已属侥幸,所谓新策,不过是为求存续的一些粗浅尝试,当不得大人如此赞誉。大人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还请上座用茶。”
众人落座,侍女奉上香茗。赵延品了一口,赞道:“好茶!似是闽北高山云雾?”
“大人好见识。”林晚微笑应道,“正是去岁友人相赠的少许,平日不舍得喝,今日贵客临门,方敢取出。”
“林姑娘有心了。”赵延放下茶盏,似闲聊般问道,“听闻州府此前有一家‘满堂娇’,声势颇隆,却突遭变故,东主沈千帆涉罪亡故,产业也被查封。不知此事,可对贵阁经营有所影响?毕竟,同行骤减,市场竞争或会缓和?”
终于切入正题了!一来就问满堂娇!
谢瑢咳嗽两声,缓缓道:“回大人,满堂娇之事,我等也是听闻,详情并不知晓。至于影响……商事竞争,本就常态。漱玉阁只求做好本分,以诚待客,以质取胜,外间风云变幻,非我等所能掌控,亦不敢妄议。”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与满堂娇案的关系,又表明了专注自身的态度。
赵延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又转向林晚:“林姑娘方才提到‘雅集’、‘风华’新策,不知具体是何章程?本官在京中,也偶闻江南文风鼎盛,商贾云集,却不知风月之地,也能做出如此文章?倒想听听姑娘高见。”
他开始试探漱玉阁的新动向和真实意图。
林晚早有准备,不疾不徐地将“漱玉雅集”与“满堂风华”的双品牌理念,以商业策划的口吻,清晰扼要地阐述了一遍。重点强调其差异化定位、文化提升、服务升级以及对地方经济和文化可能的积极贡献,绝口不提任何与情报、旧案相关的字眼。
赵延听得认真,不时提问,问题皆切中要害,显见其心思缜密,且对商业并非一无所知。他身边的文士也偶尔补充询问,问题多涉及客源构成、盈利模式、人员培训等具体细节。
一番问答下来,赵延脸上笑容依旧,眼中审视之色却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玩味和兴趣。“妙,实在妙!林姑娘真是女中陶朱,商业奇才!将风月场所,做出文化格调与奢华体验的差异,瞄准不同客群,此等思路,即便在京中,也属罕见。若真能成事,倒不失为一条新路。”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只是……如此革新,投入想必巨大。贵阁刚刚经历火灾,重建需资,又要推行新策,这资金周转,可还顺畅?可有需要官府协调支持之处?”
看似关怀,实则在探听漱玉阁的资金来源,是否与满堂娇的“遗产”有关。
林晚坦然道:“多谢大人关怀。重建及新策所需资金,部分来自火灾前积蓄及变卖部分资产,部分来自一些认可漱玉阁理念的朋友襄助,还有部分则是通过‘浴火重生宴’、‘涅盘盛宴’等公开活动募集。账目清晰,皆可查验。目前虽紧张,但尚可支撑。至于官府支持……若能得大人美言,在合规经营方面给予一些便利,便是感激不尽了。”
回答得坦荡,将资金来源归于公开合法的渠道,并顺势提出一个无关痛痒的请求。
赵延哈哈一笑:“合规经营,本是商户本分,何须美言?只要依法纳税,诚信经营,官府自然乐见其成。林姑娘既然有此雄心,本官倒是期待,他日能亲眼见证‘雅集’与‘风华’盛景。”他看了看天色,“今日叨扰已久,本官还需前往驿馆安置,处理公务。改日若有暇,再来讨教。”
说罢,便起身告辞。
谢瑢和林晚亲自送至门口,目送赵延的车马远去,直到消失在街角,两人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换上了深深的凝重。
“来者不善。”回到密室,谢瑢沉声道,“什么巡查钱粮税赋,察访商贸舆情,都是借口。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我们来的。询问满堂娇,打探新策细节,试探资金来路……每一步都在试探我们的虚实和与旧案的关联。”
林晚点头:“此人年纪轻轻,已是户部主事,气度不凡,心思深沉,绝非寻常官吏。他姓赵,在这个时候南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北逃的那个赵延,以及他们背后共同的姓氏可能代表的势力。户部……正是当年陆文渊大人所在的衙门!”
“你是怀疑,他是那位‘贵人’派来的?或者是独孤罡通过朝中关系安排的眼线?”谢瑢蹙眉。
“都有可能,或者兼而有之。”林晚分析道,“他表现得对商业很感兴趣,对我们似乎也并无直接恶意,甚至有些欣赏。但这更可怕,说明他极擅伪装,且所图甚大。他今日只是初步接触,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多动作。我们必须万分小心,不能让他抓住任何把柄,尤其是……陆珩和那些证据的踪迹。”
两人正商议间,陈武匆匆进来,低声道:“姑娘,公子,赵延的人并未全部离开。留下了两名护卫,扮作寻常路人,在街口对面的茶摊坐着,看样子是在监视我们阁前的动静。另外,王管事传来消息,赵延一行入驻驿馆后,通判立刻亲自前去拜见,闭门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监视、与通判密谈……赵延此来,果然不简单!
“加强戒备,所有人员出入务必谨慎。通知陆珩,让他务必藏好,近期绝不可露面。”谢瑢果断下令,“另外,让王管事设法打探,赵延在驿馆还见了哪些人,有何具体行程安排。”
贵客临门,带来的不是机遇,而是更浓重的危机。这只来自京城的“黄雀”,已然悄然张开了它的喙,冷眼注视着州府这片刚刚经历动荡的“螳螂”与“蝉”。
而漱玉阁,必须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继续完成它的蜕变与升级,同时,还要提防随时可能落下的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