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漱玉阁内,林晚与谢瑢对坐无言,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灯花,打破一室沉寂。等待,尤其是等待一个关乎生死存亡、却又无法掌控的结果,最是煎熬。
谢瑢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是体内“缠丝”之毒与连日心力交瘁共同作用的结果。林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知此刻任何宽慰都显苍白,只能默默递上一杯温水,将他膝上滑落的薄毯重新掖好。
“谢瑢,”林晚轻声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安静,“如果……如果陆珩成功了,拿到了最后的证据,接下来会怎样?朝廷真的会彻底查办独孤罡和他背后的保护伞吗?”
谢瑢接过水杯,指尖冰凉,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朝廷之事,复杂远胜江湖。独孤罡镇守北境多年,手握重兵,树大根深。朝中支持者必然不少,或受其利,或惧其威,或与其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即便铁证如山,要动他,也需雷霆手段,且需平衡各方势力,防止边关生变。陛下若决心已定,或有可为;若稍有犹豫,或遭反噬。”
他顿了顿,看向林晚,眼中带着深沉的忧虑:“我最担心的,反而不是朝廷办不办他,而是……在我们等待结果、或结果未明之前,独孤罡及其党羽的疯狂反扑。陆珩盗取‘幽泉’秘藏,如同捅了马蜂窝。他们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在我们将证据有效上达之前,清除所有知情人、摧毁所有物证。州府,乃至我们漱玉阁,恐怕首当其冲。”
林晚心中凛然。她见识过赵延的狠辣,沈千帆的诡谲,而他们背后的独孤罡,只会更加凶残果决。“所以,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陆珩提醒我们保护好人证,我们自己也要加强防备。另外……我们是否应该考虑,暂时离开州府,避其锋芒?”
谢瑢摇头:“不能走。柳依依、苏小小、绿腰她们需要安置保护,沈千帆还在我们手中,许多线索和关系也都在此。一旦我们离开,失去根基,反而更容易被各个击破。况且,若我们藏匿起来,陆珩即便成功,如何寻我们?朝廷若派人来核实,又去何处寻人证物证?我们必须守在这里,稳住阵脚,成为陆珩和朝廷可以依靠的支点。”
他声音虽弱,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与病体不相称的坚韧。
林晚被他的决心感染,也坚定点头:“好,那我们就守在这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武他们经历多次考验,忠诚可靠。王管事的情报网络也能提前预警。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陈武的暗号。
“进来。”林晚道。
陈武推门而入,神色凝重,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姑娘,公子,刚接到外围暗哨急报,约一个时辰前,有一队约二十人的黑衣骑手,从北门方向飞驰入城,马蹄包裹,行动迅捷无声,直接进入了……通判府后巷的一处僻静院落。看其身形步态,绝非寻常护卫或官兵,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伍好手,甚至可能带有血腥气。”
黑衣骑手!从北门入城!直奔通判府关联的院落!
谢瑢与林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觉。北门,是通往北境的方向!这些人,很可能就是独孤罡派来的鹰扬卫死士,或者其在江南的其他隐秘力量!他们来得如此之快,显然“幽泉”事发(或至少出现异常)的消息已经传回,或者,这是预先安排好的反制措施!
“通判果然与他们勾结至深!”林晚冷声道,“这些人进城,通判必然知情甚至协助。他们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我们,或者柳依依她们!”
“加强所有明暗哨位,尤其是保护柳依依她们的隐秘地点,增派双倍人手,配备弓弩和警讯烟火。”谢瑢立刻下令,“阁内所有人员,从即刻起,非必要不得外出,夜间加倍巡逻。所有出入口设置暗桩和陷阱。另外,让王管事动用一切关系,密切关注通判府及那处院落的动静,尽可能摸清对方人数、装备和意图。”
“是!”陈武领命,匆匆而去。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敌人已经亮出了獠牙,而且来的速度与规模超乎预期。
“看来,陆珩在‘幽泉’的行动,即便顺利,也定然惊动了对方。”谢瑢蹙眉,“留给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我们要不要先发制人?”林晚眼中闪过厉色,“比如,将沈千帆的口供和我们已经掌握的部分证据,抄录多份,趁夜散播出去?制造舆论,打乱对方阵脚?或者,直接‘拜访’一下通判,敲山震虎?”
谢瑢沉思片刻,摇头:“散播证据,容易打草惊蛇,且可能让真正关键的证据(陆珩带回的)在朝廷介入前失去突然性。至于通判……他如今已成惊弓之鸟,身边又多了这些悍匪,贸然接触,风险太大。我们暂时以静制动,加强防御,看看他们下一步动作。敌明我暗(他们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到来),有时反而是优势。”
他顿了顿,看向林晚,语气严肃:“林晚,从现在起,你需时刻与陈武或可靠护卫在一起,绝不可单独行动。我这边也会加派人手。对方若想清除隐患,首要目标必然是你我,以及柳依依等核心人证。”
林晚点头,明白其中利害。
就在这时,周嬷嬷神色匆忙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姑娘,公子,方才门房在台阶上发现的,用石头压着,不知何时何人放置。”
拜帖是普通的纸笺,上面只有一行字:“明日辰时三刻,城南‘归云茶舍’,故人邀谢公子、林姑娘一叙,事关生死,勿误。” 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陌生的冷硬。
故人?哪个故人?在这种敏感时刻邀约,还是“事关生死”?
“会不会是陷阱?”周嬷嬷担心道。
谢瑢仔细看着拜帖,又闻了闻纸张气味,摇了摇头:“纸张墨迹皆是市面常见,无特殊标记或气味。故人……未必是友。但也未必是敌。或许是某些知道内情、又不想露面的第三方势力,想借此机会传递消息,或进行某种交易。”
“去,还是不去?”林晚问。
“去。”谢瑢决断,“但必须做好万全准备。陈武带人提前埋伏在茶舍内外,我们身边也需精锐护卫。时辰选在白天辰时,人流初起,对方若想动手,也会有所顾忌。我倒要看看,这位‘故人’,究竟是谁,又想说什么。”
计议已定,各自准备。然而,这一夜注定无眠。黑衣骑手的出现,神秘拜帖的邀约,都预示着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的暗流正在加速汇聚。
次日辰时,天色微明。漱玉阁内已悄然完成布防。谢瑢坚持与林晚同往,他换上一身深色常服,外罩厚氅,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锐利。林晚也做了简便装扮,便于行动。陈武精选了八名好手,四人明随,四人暗伏,提前出发前往归云茶舍布置。
辰时三刻,谢瑢与林晚的马车准时停在归云茶舍门前。这是一处中等规模的茶楼,此时已有零星茶客。陈武迎上来,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内外已安排妥当。
两人在护卫簇拥下步入茶舍,直接被引向二楼最里侧一个临窗的雅间。雅间门口站着两名劲装汉子,眼神精悍,见到他们,躬身推开门。
雅间内,茶香袅袅。窗边,一人背对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
看到此人面容,谢瑢和林晚俱是一怔,旋即,谢瑢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踉跄了一下,被林晚及时扶住。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作居士打扮。但他的眉眼轮廓,谢瑢永生难忘!
“三……三叔公?!”谢瑢的声音颤抖,带着巨大的惊疑。
此人,竟是谢瑢族中一位早已传闻在外云游、多年杳无音讯的叔公,谢泓!在谢瑢记忆中,这位三叔公性情淡泊,喜爱山水,在他少年时便离家远游,谢家灭门时也未曾归来,族中都以为他早已客死异乡。没想到,他竟然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在这种时刻!
谢泓看着谢瑢,眼中掠过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惜,有欣慰,也有深深的疲惫。他挥手屏退那两名劲装汉子(显然是他的人),对谢瑢和林晚道:“坐吧。时间不多,听我说。”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与记忆中那位淡泊的三叔公截然不同。
谢瑢和林晚依言坐下,心中充满无数疑问。
谢泓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第一句话便石破天惊:“瑢儿,你没猜错。三年前的谢家灭门、陆家构陷,以及如今的‘醉梦香’大案,根源皆在京城,指向的,是比独孤罡更高、更可怕的存在。”
他目光扫过震惊的两人,缓缓吐出几个字:
“漱玉阁,满堂娇,从一开始,就都不是简单的青楼。它们是两枚埋在南方的棋子,属于两个不同、却又因‘醉梦香’而纠缠在一起的……谍报网络。而你们谢家与陆家,便是这两枚棋子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执棋人之一。可惜,棋局失控,执棋人,反成了祭品。”
蛛网乾坤,原来他们一直身处其中,却至今才窥见棋盘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