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的获救,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漱玉阁内外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波澜。
阁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悲愤交织。柳依依被安置在锦瑟轩隔壁一处僻静厢房,由周嬷嬷亲自照料,老大夫连夜诊治。她身上新旧伤痕交错,虚弱不堪,但神志尚清,紧紧攥着那块从落霞庄带出的染血破布,仿佛那是她与恐怖过往之间唯一的实物联系。林晚和谢瑢没有立刻逼问她,只让她安心休养,待她稍缓,再细说不迟。
谢安身中数刀,失血过多,虽无性命之忧,却也需卧床静养月余。同去的十名精锐护卫,只回来了三个带伤的,其余七人永远留在了落霞庄外的枫林与山道旁。这是漱玉阁自刘妈妈内乱以来,遭受的最惨重损失。阁中上下弥漫着一股哀恸与同仇敌忾的情绪,原本因近期“雅集”胜利带来的些许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凝重的戒备与肃杀。
谢瑢强撑病体,亲自为阵亡护卫安排了身后事,抚恤其家人,并下令阁中所有人为之默哀。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冰封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林晚知道,他在自责,更在积蓄着雷霆之怒。
对外,消息被严密封锁。落霞庄的大火和混乱,在沈千帆和赵延的极力压制下,并未广泛传开,只被含糊地解释为“庄内仆役不慎走水”。但沈千帆知道,柳依依被劫走了,劫走她的人,极大概率就是漱玉阁!精心布置的陷阱没能留下对方重要人物,反而折损了些人手(谢安他们突围时击杀的),还暴露了落霞庄这个隐秘据点,甚至可能丢失了某些重要东西(陆离所为),这让他暴跳如雷。
赵延的反应更为直接和冷酷。他申饬了沈千帆办事不力,并严令必须尽快消除所有隐患,尤其不能让柳依依活着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让她开口说话。同时,对于屡次坏事的漱玉阁,尤其是那个“惊鸿”和“病秧子”谢瑢,赵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指示沈千帆“不拘手段,速战速决”。
压力如山倾泻,沈千帆红了眼。他知道,温和的吞并策略已经破产,林晚的三日之约注定是一场戏弄。现在,唯有彻底毁灭,才能向赵延交代,也才能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然而,明面上的直接冲突,在知府夫人“赏梅宴”后变得敏感。知府的态度暧昧,舆论也开始对满堂娇不利。沈千帆需要一场看起来“意外”,又能给予漱玉阁致命打击的事故。
火灾,自古以来便是摧毁对手最“自然”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尤其对于木质结构为主、且存有大量账册、契约、库存的漱玉阁来说,一把大火,足以让其在物理和信誉上同时崩塌。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在沈千帆心中迅速疯长。他找来心腹,开始秘密策划。
落霞庄事件过去三日,表面风平浪静。沈千帆没有就“三日之约”再催促林晚,仿佛忘了此事。满堂娇的生意依旧,只是“醉梦香”的供应似乎变得更加紧俏和隐秘。赵延深居简出,但出入其别院的各色人物却多了起来,气氛诡谲。
漱玉阁这边,谢瑢的身体因连番打击和劳心,再次出现反复,低烧不退,咳嗽加剧。林晚一边处理阁中事务,安抚人心,一边协助周嬷嬷照料柳依依和伤者,忙得脚不沾地。但她并未放松警惕,谢安虽伤,其副手接替了护卫统领之职,加强了巡查,尤其是对库房、账房、后厨、柴房等易燃要害之地的看守。
柳依依在休养两日后,精神稍好,主动要求见林晚和谢瑢。在周嬷嬷的陪同下,林晚和勉强支撑起身的谢瑢,在柳依依的厢房听取了她断断续续、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叙述。
她证实了“醉梦香”以处子之血混合“幻心草”、“蚀骨兰”等毒物,在“三足炼魂鼎”中炼制的邪法。她亲眼见过被取血后奄奄一息的少女,见过因长期接触毒香而精神错乱、形销骨立的客人,更听说过有“不听话”或“无用了”的姑娘被“处理”掉。她在满堂娇后期,因知晓太多且出现严重症状,被沈千帆视为隐患,本想借她传递假情报引漱玉阁上钩(关于香料作坊的部分信息),没想到她自己反水,这才招致囚禁和拷打。
“落霞庄……不只是关押我的地方。”柳依依声音颤抖,眼中充满恐惧,“那里……有更深的秘密。庄子里有个地下密室,我在被转移时迷迷糊糊看到过入口,守卫比地牢还严。我好像听到看守嘀咕,说什么‘新货’、‘试香’、‘贵人急用’……他们还提到了‘北边’、‘军营’……”
北边?军营?试香?林晚和谢瑢对视一眼,心中惊骇。难道赵延和沈千帆,已经丧心病狂到将“醉梦香”这种毒物,试图用于军方?
“还有这个……”柳依依颤抖着展开那块一直紧握的染血破布,上面除了炭笔痕迹,还有她用指甲勉强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火…库…三…夜”。
“这是……我被关在地牢时,听到两个送饭的婆子偷偷议论,说什么‘东家定了,烧他库房,干净利落’,‘就这三五天内,趁夜’……我趁她们不注意,用藏起的碎瓦片划破手指,写下来的……”柳依依哭道,“她们说的,是不是漱玉阁的库房?”
火!烧库房!三五天内,趁夜!
林晚和谢瑢的心骤然沉到谷底!沈千帆果然要下毒手了!而且目标直指漱玉阁存放所有账册、地契、往来文书、贵重物品的核心——库房!
“你做得很好,柳姑娘。这个信息,救了很多人。”谢瑢缓声安抚,语气虽虚弱,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离开柳依依的厢房,林晚扶着谢瑢慢慢走回锦瑟轩。冬日的阳光透过廊檐,照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沈千帆要狗急跳墙了。”林晚低声道,“烧库房,既能毁灭我们经营的根本证据,造成巨大经济损失,也能制造恐慌,打击声誉。若火势蔓延,甚至可能造成人员伤亡……真是够狠。”
“意料之中。”谢瑢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他如今骑虎难下,赵延逼得紧,我们又救出了柳依依,他唯有行险一搏。库房……确实是我们的软肋。”
“我们该怎么办?加强守卫,日夜巡防?”
“防不胜防。”谢瑢摇头,“他既决定放火,必然有内应或能买通我们的人,寻找防守薄弱之时。库房重地,总不能所有人不眠不休守着。而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难道坐以待毙?”
“当然不。”谢瑢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将计就计设陷阱害我们,我们为何不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将计就计?”林晚若有所思。
“他不是要烧库房吗?就让他烧。”谢瑢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但我们提前将库房里所有重要的账册、契约、文书、值钱又不易燃的细软,全部秘密转移出去。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旧账、空箱子,以及……一些我们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你想伪造现场?引他上钩?”
“不止。”谢瑢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要烧,就烧得‘漂亮’些。我们可以‘帮’他一把,让这把火烧得更符合我们的需要。比如,让火势‘意外’暴露出某些我们想让人发现的‘线索’,或者,让这场火灾,变成点燃某些更大事件的导火索。”
林晚明白了谢瑢的意思。这是要将一次致命的危机,转化为反击的契机!风险极大,但若操作得当,收益也极大。
“具体如何操作?时间很紧,柳依依说就在这三五天内。”
“首先,立刻秘密转移重要物品。此事只能由你最信任的极少数人完成,比如周嬷嬷,以及谢安的副手。转移地点必须绝对隐秘,最好不止一处。其次,挑选一批需要‘留存’的旧账册和空箱,放入库房显眼位置。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能接触到沈千帆计划,又能为我们传递‘确认’信息的人。”
林晚脑中飞速运转。王管事?他上次提供了关于顾家古画和济世堂的消息,但此事关系身家性命,他是否可靠?而且,他未必能接触到沈千帆最核心的纵火计划。
“或许……我们可以主动送一个‘内应’过去?”林晚忽然道。
谢瑢看向她:“你是说……”
“陈伯。”林晚缓缓吐出两个字。
那个之前因向满堂娇传递锦瑟轩信息而被抓、一直关押着的老仆陈伯。他本是满堂娇的暗桩,被识破后一直关押,沈千帆那边可能以为他已经“消失”或“叛变”了。如果,我们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重新取得沈千帆的信任,去传递“库房防守有漏洞、某夜可动手”的假消息呢?
“风险太高。”谢瑢皱眉,“陈伯未必愿意,即便愿意,也可能双面背叛。而且,沈千帆生性多疑,未必会信一个失联许久又突然出现的内应。”
“如果,我们给他的‘投名状’,足够有分量呢?”林晚目光闪动,“比如,一份关于我们‘暗中转移重要物品’的假计划,以及……一份经过处理的、关于‘醉梦香’新作坊可能位置的‘绝密’情报?让他带去给沈千帆,作为重新取得信任的筹码。同时,我们严密监控他和他家人的一举一动。”
谢瑢沉思良久。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能既保全自身,又可能重创对手。
“可以一试。”他终于点头,“但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假设陈伯双面背叛,或沈千帆将计就计,我们转移物品的行动必须提前完成,并且留有后手,确保纵火发生时,我们的人绝对安全,并能控制火势,至少不让它蔓延到居住区域。”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诸多细节,直至夜幕降临。
就在计划初步拟定,准备次日着手实施时,一个意外的访客,再次于深夜悄然造访漱玉阁。
这一次,他没有投递信件,也没有约在荒祠,而是直接潜入了林晚所居的“惊鸿苑”后院。
当林晚被窗外极轻微的叩击声惊醒,持刀警惕地推开后窗时,那个戴着银色面具、一身夜行衣的身影,就静静地立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陆离。
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是关于落霞庄的真相?是关于他“到手的东西”?还是……新的警告或合作?
林晚深吸一口气,握紧袖中匕首,压低声音:“陆公子深夜来访,有何指教?”
陆离隔着面具看着她,目光似乎比以往更加深邃难测。他没有寒暄,直接道:“沈千帆三日后子时,派人纵火,目标是你东侧库房。牵头者是满堂娇一个叫‘黑疤’的打手头目,内应是你们库房一个负责夜间值守的杂役,姓孙,已被收买。”
他竟然也知道纵火计划!而且时间、目标、人员都如此具体!消息来源是什么?他在沈千帆身边也有眼线?
林晚心中惊涛骇浪,面上竭力保持镇定:“陆公子消息果然灵通。不知告知此事,意欲何为?”
“提醒你,早做防备。”陆离语气平淡,“另外,赵延已从京中调来一批好手,不日即到,专为‘处理’棘手人物。你和谢瑢,都在名单之上。‘醉梦香’之事,牵扯比他预想的更深,他已决心扫清所有障碍。”
京中调来的好手!处理名单!林晚背脊发凉。
“陆公子为何一再相助?”
陆离沉默片刻,缓缓道:“我说过,目标暂时一致。赵延和沈千帆所行之事,天怒人怨,必须阻止。但仅凭你们,不够。”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在下一盘棋,收网的时候快到了。你们……好自为之,别在最后关头,成了别人的棋子,或者……弃子。”
收网?他在收谁的网?赵延?沈千帆?还是……另有其人?
“你上次在落霞庄,得到了什么?”林晚忍不住问。
陆离目光微凝,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只道:“保护好柳依依,她很重要。也保护好你们自己。三日后,见机行事。”
说完,不等林晚再问,他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掠过墙头,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只留下清冷的梅香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在林晚心头萦绕不去。
收网在即……
这场波及多方、暗藏无数凶险与秘密的棋局,似乎真的要迎来终盘了。
而她和谢瑢,在这最后的惊涛骇浪中,该如何自处,又如何破局?
林晚望着陆离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手中的匕首,握得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