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风波后的第三日,漱玉阁刚恢复些往日的节奏,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像一块烧红的铁,砸进了平静(至少表面平静)的水面。
满堂娇的东家,沈千帆,递了拜帖。
帖子是洒金暗纹的宣纸,字迹潇洒不羁,内容却客气得近乎挑衅:“闻漱玉阁‘玉牌’风雅,别开生面,心向往之。沈某不才,愿携薄礼,亲赴贵阁讨教,以文会友,以酒论道。盼惊鸿姑娘拨冗一晤。”
落款处,印着一枚小小的、形似满堂娇飞檐的私章。
这帖子先送到了谢瑢处,随后转到了林晚手中。彼时,她正在听谢安汇报“梅花宴”后续影响——虽然经历捕头搅局,但在陈府管家和几位核心客人的力证下,漱玉阁“风雅清正、遭人构陷”的形象反而更加鲜明,连带那本只闻其名、还未编撰的《漱玉风物小札》,都成了不少人打听的稀罕物。
“他来者不善。”谢安眉头紧锁,“姑娘,见还是不见?”
林晚指尖拂过帖子边缘,感受着纸张的细腻纹理。“见,为何不见?”她抬起眼,眸中平静无波,“躲是躲不过的。他既然以‘讨教’为名,我们便以‘待客’之礼相迎。正好,我也很想看看,这位能把满堂娇经营得风生水起、又能使出梅园那般毒计的沈东家,究竟是何等人物。”
“可要请示主家?”
“主家既已放权,此事我便做主。”林晚略一沉吟,“回帖,言辞客气些,就说惊鸿扫榻以待,恭候沈东家大驾。时间……定在明日下午申时正,地点就设在‘聆泉轩’。”
谢安领命而去。林晚独自坐在静室,将沈千帆的拜帖又看了一遍。“以文会友,以酒论道”?恐怕是“以财压人,以势凌人”吧。她轻轻叩着桌面,思考着对方可能的来意。示威?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硬仗。
次日申时,漱玉阁上下如临大敌,却又保持着表面的从容。聆泉轩内特意重新布置过,撤去了过于女性化的陈设,多了几分疏朗大气。林晚依旧是素雅打扮,只是换了身更显庄重的湖蓝色长裙,发间多插了一支点翠步摇,端坐主位,手边一盏清茶,袅袅生烟。
准时,阁外传来通报声:“满堂娇沈东家到——”
林晚起身相迎。
门帘挑开,一人含笑步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张扬却不显俗艳的绛紫色锦袍,领口袖缘绣着精致的缠枝纹,外罩同色薄氅。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年纪,面如冠玉,长眉凤目,鼻梁高挺,唇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乍看之下,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流俊逸。只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精明锐利藏于笑意之下,如同上好的琉璃,美丽却易碎,更易伤人。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象牙骨扇,姿态闲适,仿佛真是来赴一场寻常雅集。
“沈某冒昧来访,惊鸿姑娘,久仰了。”沈千帆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拱手一礼,目光却已不着痕迹地将林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沈东家大驾光临,漱玉阁蓬荜生辉。请坐。”林晚还礼,引他入座,态度不卑不亢,既无谄媚,亦无刻意冷淡。
沈千帆坐下,扇子“唰”地一声展开,轻轻摇动,带起细微的风。“早闻惊鸿姑娘才貌双绝,近日更推出‘玉牌’妙策,令漱玉阁风头无两,沈某佩服。特备薄礼,聊表敬意。”说着,他身后一名随从奉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长盒。
林晚示意谢安接过,并未当场打开。“沈东家过誉。雕虫小技,难入方家法眼。倒是满堂娇‘红颜知己’、‘幻梦之夜’,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才是真正引领风潮。”
两人一来一往,皆是客套话,气氛却隐隐有些紧绷。
沈千帆笑了笑,收起扇子,端起茶盏,却并不喝,只看着盏中茶叶沉浮。“惊鸿姑娘是个爽快人,沈某也不绕弯子了。今日前来,一是慕名拜访,二嘛……”他顿了顿,目光直直看向林晚,“是想与姑娘,玩个小游戏。”
“哦?不知沈东家想玩什么游戏?”林晚眉梢微挑。
“听闻漱玉阁近来营收颇佳,尤其是这‘玉牌’推行之后。”沈千帆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兴致,“沈某不才,对经营之道也略有心得。不若我们以三日为限,比一比,这三日内,你我两家,谁的营收更高?赢家,通吃输家三日全部营收。如何?”
图穷匕见。
三日营收对赌!赢家通吃!
饶是林晚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赌注的豪横和直接震了一下。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或试探,而是赤裸裸的宣战,要将漱玉阁新得的势头,连同根基,一并掀翻!
谢安在一旁,脸色已经变了。
林晚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瞬间的汹涌。她缓缓啜了一口茶,才抬眼,迎上沈千帆志在必得的目光:“沈东家好大的手笔。只是,惊鸿一介女流,如何敢与沈东家对赌?何况,营收多寡,受时节、客源、乃至天气诸多因素影响,岂能儿戏?”
“惊鸿姑娘过谦了。”沈千帆笑容不变,眼底却多了几分锐利,“能想出‘玉牌’之法,搅动满城风云,姑娘岂是寻常女流?至于影响因素……姑娘怕的不是这个,而是怕输吧?”
激将法,简单,却有效。尤其是在双方势力、面子较量的关口。
林晚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沈东家激我?”
“不敢。只是觉得,姑娘既有革新之志,当有迎战之胆。”沈千帆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当然,若姑娘觉得不妥,或自认不如我满堂娇,此议作罢便是。就当沈某……唐突了。”
他以退为进,将选择权抛回,却也堵死了林晚退缩的路。若不敢应战,便是示弱,承认不如满堂娇,之前营造的声势瞬间就会矮上一截。
林晚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这一笑,如冰河初融,带着几分清冽的锐意。“沈东家既如此有雅兴,惊鸿若再推辞,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赌约,我接了。”
“姑娘!”谢安忍不住低呼。
林晚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只看着沈千帆:“不过,规则需稍作调整。既然是对赌,公平起见,三日内,你我两家皆不得使用非常手段,诸如恶意降价、强拉客源、散播不实流言等。赌局结果,以三日后亥时正双方账房核算为准,需有第三方见证。沈东家意下如何?”
她提出了限制条件,防止沈千帆用下作手段,同时要求第三方见证,确保结果公正。
沈千帆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姑娘思虑周详,沈某没有异议。第三方……不若就请‘汇通银楼’的李大掌柜做个见证如何?李掌柜德高望重,与你我两家皆无深交,最为公允。”
“可。”林晚点头。
“好!痛快!”沈千帆抚掌,“那便如此说定。自明日起,一连三日。赌注,便是这三日两家全部营收。沈某期待姑娘的表现。”他站起身,再次拱手,“今日叨扰,沈某告辞。”
“慢走不送。”
沈千帆带着随从,如来时一般潇洒地离去。聆泉轩内,只剩下林晚、谢安,以及凝重的空气。
“姑娘,您太冲动了!”谢安急道,“满堂娇规模本就大于我们,近日‘幻梦之夜’正盛,客流如织。我们虽有玉牌客支撑,但普通客流受冲击不小。三日对赌,我们胜算不大啊!”
林晚走到窗边,看着沈千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谢管事,你觉得,我不应战,他就不会用别的法子打压我们了吗?梅园的事,只是开始。他提出对赌,看似狂妄,实则是阳谋。逼我们正面比拼实力,若我们输了,不仅损失钱财,更会士气大跌,玉牌制度威信受损。若我们避战,同样颜面扫地。”她转过身,目光沉静,“这一战,躲不掉。唯有迎战,并且……要赢。”
“可我们如何能赢?”谢安眉头紧锁。
“他满堂娇靠的是‘新奇刺激’和‘情感绑定’,短期内爆发力强。我们漱玉阁的根基是‘风雅格调’和‘身份认同’,胜在持久和口碑。”林晚快速分析,“三日之期,太短,不足以让我们慢慢扭转普通客流的偏好。所以,我们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不能去拼谁更热闹、更刺激。”
她走到案前,铺开纸笔:“我们要在‘风雅’和‘格调’上,做出一个短期内极具吸引力、让人无法拒绝的爆点。一个……能让人暂时忘记满堂娇的喧嚣,心甘情愿来到漱玉阁,并且愿意掏更多银子的‘主题夜宴’。”
“主题夜宴?”谢安不解。
“对。”林晚眼中光芒闪动,混合着现代派对的灵感与对这个时代审美的大胆揣测,“不是单纯的宴饮,也不是沙龙清谈。而是一场……沉浸式的‘风雅幻梦’。我们要创造一个场景,让客人一踏入,就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另一个身份。比如……”
她笔尖在纸上疾书:“‘霓裳羽衣·唐风华梦’!将聆泉轩及相连的几处楼阁彻底改造,重现大唐盛世的某个华美场景。邀请的客人,需换上我们提供的、仿唐制的华丽服饰(可租可买)。场中布置,全部按唐风来,灯烛、器皿、摆设、甚至侍者的衣着言行。宴席菜品,也仿唐式,取风雅之名。助兴的节目,不是寻常歌舞,而是精心编排的、带有剧情感的唐风乐舞,甚至可以让客人短暂参与互动,扮演角色。”
谢安听得目瞪口呆:“这……这工程太大了!三日时间,如何来得及?而且,所费不赀!”
“正因工程大、花费高,才能显出稀缺和珍贵。”林晚道,“时间紧,就集中所有力量,只做这一场。地点就限定在改造后的区域,每夜只接待一批客人,人数严格控制,譬如三十人。票价……定得极高,只有金牌客及部分顶尖银牌客有资格购票,且需提前预定,先到先得。”
“这岂不是将大多数客人拒之门外?”谢安担忧。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林晚冷静道,“我们要的不是人多,而是单客消费极高,且能造成轰动效应。让那些未能参与的人心痒难耐,让参与过的人津津乐道,成为他们炫耀的资本。这本身,就是对‘玉牌’价值的一次极致演绎和升级。至于其他普通区域,照常营业,但可以推出一些与主题相关的平价小活动或特色酒水,吸引客流。”
她继续完善构思:“节目编排,可以找城中最好的舞乐班子,加班加点。服饰器皿,可以找合作的成衣铺、古董店紧急筹措或仿制。场地改造,多雇人手,昼夜赶工。银子,从账上支,不够……我去向主家申请。”
“另外,”她目光灼灼,“放出消息要巧妙。不说对赌,只说是漱玉阁为酬谢顶级知音,倾力打造‘三日限定的盛世华梦’,机会仅此一次,过后绝版。把期待值和稀缺感拉到最满。”
谢安听着林晚条理清晰、甚至有些疯狂的谋划,最初的惊愕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激动取代。这法子,险,奇,但如果成了,效果将远超寻常竞争。
“我这就去安排!”谢安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晚叫住他,“还有两件事。第一,盯紧满堂娇这三日的动静,尤其是沈千帆,看他是否遵守约定。第二,让我们的人,在城中合适的地方,‘无意中’透露满堂娇东家与漱玉阁对赌的消息,但要点明是我们被动应战,且规则公平。舆论上,不能落了下风。”
“明白!”
谢安匆匆离去。林晚独自站在聆泉轩中,窗外暮色渐浓。一场豪赌,已然开始。沈千帆掷下千金为注,她则押上了漱玉阁新得的声誉和未来。
“唐风华梦”……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要将一个现代派对概念,在这三天内,于这古老的风月场中化为现实,难度无异于登天。
但,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