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七号消失后,压抑的沉默重新笼罩了六边形空间。那句“即将被定格的历史”如同诅咒,萦绕在每个人心头。陈副官烦躁地踱步,拳头数次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却只换来沉闷的回应和指关节的疼痛。艾拉则靠在中央圆柱旁,双目紧闭,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敲击着,那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模拟代码输入的习惯。
林恩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平静,内心却波澜汹涌。观察者七号最后针对“信息种子”的关注,像一根针,刺破了表面僵持的局面,将矛盾直接引向了她的意识深处。交出种子,可能获得一线生机,但也可能失去银翼文明牺牲一切换来的、对抗灾难的关键;不交,他们或许真的会在这冰冷的归档库中被永久“定格”。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陈副官停下脚步,声音因焦虑而有些沙哑,“必须想办法出去!那个‘观察者七号’肯定有弱点,任何系统都不可能完美无缺。”
艾拉睁开眼,摇了摇头,理性地分析道:“在无法理解其科技底层逻辑前,盲目寻找弱点等同于自杀。它提到‘物理接触可能引入不可控变量’,这或许是个突破口,但需要计划。”
林恩抬起头,眼神恢复了焦距。“艾拉说得对,我们需要信息,关于这个设施,关于记录者,甚至关于我们自身状态的更多信息。”她将目光投向中央圆柱,“它说我们在‘观察期’,旨在收集数据。也许……我们可以主动提供一些数据,但不是他们指定的核心‘信息种子’,而是别的。”
“别的?我们还有什么?”陈副官疑惑。
“记忆。”林恩缓缓吐出两个字,“尤其是关于‘吞噬者’、关于那场遭遇战、关于‘基石’真相的记忆。这些同样具有‘高因果关联性’和‘关键信息熵’。主动展示,一方面可以迎合其‘收集数据’的目的,另一方面,或许能从中窥探到记录者技术的运作方式,甚至找到利用‘信息种子’与之安全互动的方法。”
这个提议大胆而冒险。将记忆,这人最私密、最脆弱的部分,主动展示给一个意图不明的冰冷文明,无异于一场豪赌。
就在林恩刚刚下定决心的刹那,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主动提供数据”的念头,房间中央的圆柱再次产生了变化。顶面并未出现之前的黑暗圆盘,而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圈银色的涟漪。同时,一个平板的意识流信息直接浮现,并非来自观察者七号,更像是设施本身的自动化响应:
【检测到个体林恩存在主动交互意向。启动‘记忆回响’协议。请指定回响锚点。】
林恩心中一震,这设施的响应速度和对思维意向的捕捉能力远超想象。她与艾拉、陈副官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清晰地聚焦于一个场景——那是“曙光号”刚刚遭遇“吞噬者”突袭,舰桥陷入混乱,雷克舰长发出第一个紧急指令的瞬间。
“锚点设定:遭遇战初始,舰桥指令。”
【锚点确认。场景重构开始。】
圆柱顶面的银色涟漪骤然扩散,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周围的青铜墙壁和天花板仿佛溶解了一般,景象飞速扭曲、重组。仅仅百分之一秒后,林恩、艾拉和陈副官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曙光号”的舰桥之上!
不是全息投影,而是无比真实的场景重现。刺耳的警报声尖锐地嘶鸣着,红色的应急灯疯狂旋转,将每个人脸上惊愕与恐惧的表情照得忽明忽暗。脚下传来舰体被击中的剧烈震动,空气中弥漫着电路烧焦的臭氧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他们甚至能感受到爆炸传来的冲击波掠过皮肤的热浪。
雷克舰长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全舰一级战斗部署!护盾集中至舰首!导航官,计算最近跳跃点!”
这过于真实的“回响”让林恩的心脏几乎停跳。她看到年轻的自己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稳定通讯频道,看到李炜导航官苍白的侧脸和飞速操作导航仪的手指,看到艾拉在技术台前试图分析敌方能量签名时紧锁的眉头……
“这是……我们的记忆?”陈副官喃喃自语,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旁边一个虚拟的操作台,手指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提醒他这终究是虚幻。
艾拉则更为冷静,她迅速观察着场景的细节:“物理参数模拟度极高,连重力场的细微波动都一致。能量签名……等等,吞噬者攻击的能量辐射读数,比我们当时记录到的还要清晰!它在补完我们记忆中的缺失信息!”
就在这时,场景推进到了林恩记忆中最为痛苦和关键的一刻——雷克舰长决定启动引擎超载,为剩余舰员创造逃生机会,他最后看向林恩的那个眼神,混合着决绝、信任与未尽之言。
强烈的悲伤和负罪感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林恩的心口。她闷哼一声,身体微微摇晃。然而,就在这情绪剧烈波动的顶点,她意识深处那枚沉寂的“信息种子”,被某种同源的能量或者这高度真实的记忆场景所刺激,猛然苏醒了!
不是微弱的悸动,而是如同洪流决堤!
无数陌生的、破碎的、闪烁着银光的符号和信息片段强行涌入她的脑海,完全不受控制。它们与“曙光号”毁灭的记忆碎片交织、碰撞,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风暴。林恩感到自己的头颅仿佛要裂开,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双手死死抱住了头。
“林恩!”艾拉和陈副官同时惊呼,想要上前扶住她。
但林恩猛地抬手阻止了他们。她的身体因痛苦而颤抖,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然而,在那片信息的狂潮中,她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短暂、却至关重要的画面——
那不再是“曙光号”的记忆,而是属于银翼文明的、末日般的景象:无数银灰色的梭形战舰在暗红色的几何体洪流中燃烧、解体,背景是支离破碎的星辰。但与“吞噬者”纯粹的毁灭欲望不同,那些暗红色的敌人轮廓似乎……更加有序,仿佛在执行某种冰冷的、程序性的“清除”任务。而在这一切的尽头,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由无数齿轮和光带构成的冰冷造物,在宇宙的虚影中缓缓转动,散发出令灵魂战栗的气息。
“记忆回响”的场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银光消散,舰桥的幻象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周围再次恢复了那间冰冷、寂静、散发着均匀白光的六边形青铜房间。
林恩脱力般单膝跪地,大口地喘息着,脑海中的剧痛和信息洪流正缓缓退去,但那惊鸿一瞥的毁灭景象和那个巨大的冰冷造物,却如同烙印般留了下来。
“林恩!你怎么样?”艾拉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语气充满了担忧。陈副官也紧张地守在旁边。
“我……没事……”林恩的声音有些虚弱,她抬起头,脸色苍白,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混合着痛苦、明悟和更深的警惕,“是‘信息种子’……它被激活了……”
她紧紧抓住艾拉的手臂,借力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空无一物的中央圆柱,仿佛能穿透这设施的重重屏蔽,看到那背后的观察者。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记忆回响,究竟是设施本身的协议,还是……针对我意识中这颗‘种子’的一次精心策划的试探与激活?那银翼末日景象中,与‘吞噬者’相似却又不同的敌人,以及那个冰冷的巨大造物,又究竟是什么?
她感到一阵寒意,比这青铜墙壁更加刺骨。星痕记录者想要的,恐怕远不止是观察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