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谷外,十里坡。
此处已是黑山森林边缘,古木渐疏,视野稍阔。一片经法术平整过的空地上,三方人马,泾渭分明。
东侧,是以月璃为首的隐星迎宾队伍,人数不多,仅二十余人,但皆是韩枫麾下好手,气息沉凝,站位暗合阵法,隐成护卫之势。月璃站在最前,银发在午后的微风中轻扬,绝美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淡金色的妖瞳,静静注视着前方。
正前方,便是妖族来使。
来人不过十数,却分作三拨,彼此间竟也保持着明显距离。居中者,是三位身着月色长袍、气质清冷出尘的女子,为首一位看起来年岁稍长,容颜与月璃有五六分相似,但眉眼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睿智与威严,额间有一弯银色月痕,正是月狐族长老月清霜。她身侧两位年轻些的月狐女子,亦姿容绝世,只是神色略带忧虑,目光不时瞥向另外两拨同族。
左侧,是五名身形魁梧、披着暗金色羽氅的壮汉。个个鹰鼻深目,眼神锐利如刀,气息凌厉张扬,带着一股天生的高傲与侵略性。为首者双臂环抱,裸露的手臂上筋肉虬结,隐有金色翎羽纹路,乃是金雕族战将,名唤金锋。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隐星众人,目光尤其在月璃身上停留,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右侧,则是四名穿着土黄色厚重皮甲、身形略显矮壮、肤色暗沉如岩石的男子。他们沉默寡言,几乎与脚下大地融为一体,但那双琥珀色的竖瞳开阖间,却闪烁着贪婪与狡黠的光。领头者脸颊两侧有细密鳞片,是地蜥族长老墨岩。他鼻子不时微微抽动,似乎在嗅探着什么,目光更多地流连于晨星谷方向,对谷中隐约传来的喧嚣与人气,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三方妖族,气质迥异,气氛微妙。月狐族清冷中带着郑重,金雕族傲慢中带着怀疑,地蜥族则贪婪中透着算计。
当林渊与苏雨柔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首领,苏主事。”月璃见二人到来,微微颔首,上前一步,低声快速介绍,“居中是我族清霜长老,奉族长之命,持上古‘百族盟约’残片前来,诚意结盟。左侧金雕族金锋,右侧地蜥族墨岩,他们……”她声音压得更低,“是不请自来。金雕族向来排外,尤其敌视人族;地蜥族贪婪无度,唯利是图。他们此番同来,恐另有打算,需小心应对。”
林渊点头,示意明白。他上前几步,对妖族众微微拱手:“隐星林渊,携主事苏雨柔,欢迎南荒妖族各位道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海涵。”语气不卑不亢,神色平静。
月清霜上前一步,盈盈一礼,声音清越如泉:“月狐族月清霜,见过林首领,苏主事。冒昧来访,乃奉族长之命,为‘天命’之事,与贵盟共商大计。”她姿态优雅,礼节周全,尽显大族风范。
然而,不待林渊回话,左侧的金锋便嗤笑一声,声如金铁交鸣:“共商大计?月清霜,你月狐族何时能代表我南荒百族了?我金雕族可没同意与这些孱弱的人族结什么盟!”他目光如电,射向林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衅,“你就是那个传闻中能对抗巡天者投影的林渊?看着也不怎么样嘛,气息虚浮,还带着伤?就凭你,也配与我妖族谈合作?”
此言一出,隐星众人皆怒。石猛更是双目圆睁,就要发作,却被韩枫以眼神制止。
月璃面色一寒,冷声道:“金锋!此乃隐星之地,林首领乃我月狐族贵客,更是南荒潜在的盟友,岂容你放肆!”
“盟友?”金锋哈哈大笑,声震四野,“月璃,你体内虽流着天狐之血,但别忘了,你身上也有一半肮脏的人族血脉!你亲近人族,我管不着,但想拉整个南荒下水,做梦!我金雕族男儿,宁可战死苍穹,也绝不与阴险狡诈的人族为伍!”
他的话极端而刺耳,不仅针对隐星,更是将月璃的出身也拿来攻击。月璃眼中厉色一闪,周身月华隐隐流动。
地蜥族的墨岩这时才慢悠悠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如同沙石摩擦:“金锋战将,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谈生意,讲究个你情我愿,价码合适。”他琥珀色的竖瞳转向林渊,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容,“林首领是吧?听说你们隐星,前不久刚打了场胜仗,收获……想必不少?咱们地蜥族,对打打杀杀没多大兴趣,但我们擅长挖洞、寻矿、探脉。你们人族不是有句话,叫互通有无?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好谈。结盟嘛,也不是不行,但得看你们能拿出什么‘诚意’。”
这话更是赤裸,直接将结盟等同于交易,而且是要隐星先付“诚意”。
场面一时有些僵冷。月狐族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月清霜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两族的搅局颇为不悦,但似乎也有所顾忌。
林渊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了。月狐族是真心有意结盟,携古盟约而来,姿态也摆得最正。但妖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金雕族极端排外,地蜥族唯利是图,他们同来,要么是妖族内部制衡的结果,要么就是别有用心,甚至可能是受了某些外部势力的挑动或暗示。
他忽然笑了笑,看向金锋:“金锋战将豪气干云,林某佩服。不过,战将口口声声说人族阴险狡诈,孱弱不堪,却不知战将可知,那高悬于我们所有生灵头顶,视万物为资粮,定期收割的‘天尊’与‘巡天者’,它们可曾分过人、妖?”
金锋笑容一滞。
林渊继续道,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在上古,或许人、妖殊途,征战不休。但时至今日,你我皆在牢笼之中,皆为待宰羔羊。金雕族勇士固然无畏,可愿将全族生死,系于仇敌一念之仁?还是说,战将认为,那‘天尊’收割之时,会因你金雕族羽毛华丽、傲骨铮铮,便网开一面?”
“你!”金锋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妖族传承中,并非没有关于上古大劫的模糊记载,只是年代久远,许多族群不愿深想,或心存侥幸。
林渊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墨岩:“墨岩长老所言甚是,互通有无,价码合适。不过,长老想要‘诚意’,不知地蜥族又能拿出什么‘诚意’?是助我隐星勘探矿脉,还是分享南荒独有的地脉感知之术?若是前者,我隐星可按道功厚酬;若是后者……”他顿了顿,“那便是真正的盟友之道,关乎两族传承与未来生存之基,又岂是寻常‘价码’可以衡量?长老若是只来做生意,我隐星欢迎,坊市就在谷中,明码标价,公平交易。若是为结盟共抗天命而来,那便请先放下生意经,谈谈生死,谈谈将来。”
墨岩脸上的假笑僵住了,琥珀竖瞳微微收缩,显然没料到林渊如此犀利,直接将他的“生意”划分得清清楚楚,还反将一军。
月清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适时开口,声音清越:“林首领所言,正是我月狐族所思。大敌当前,若还拘泥于陈年旧怨、锱铢小利,便是自绝生路。我族愿以这上古‘百族盟约’残片为凭,重启先祖之誓,与一切愿反抗天命、求取超脱的种族携手。”她取出一块非金非玉、散发着苍茫古老气息的暗色骨片,其上隐约有万族身影浮现,气象恢宏。
看到这骨片,金锋和墨岩脸色都变了一变,似乎对这盟约颇为忌惮。
“上古盟约……”金锋眼神闪烁,气势稍敛,但依旧强硬,“月清霜,就算有盟约又如何?当年百族何其鼎盛,不也败了?如今就凭你们月狐族,加上这刚打完一仗、自身难保的隐星,就想对抗‘天尊’?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我们才需要更多力量,更需要团结。”月璃冷冷接口,“金锋,你若是怕了,大可现在就振翅飞回你的悬崖巢穴,继续做你那‘自由’的梦,等着被收割的那天。我月狐族与隐星,不需要怯懦的盟友。”
“你说谁怯懦!”金锋暴怒,金色羽氅无风自动,金丹后期的强大妖力轰然爆发,直冲月璃。
月璃丝毫不让,月华升腾,身后隐隐有天狐虚影显现,气息虽稍弱,但位格极高,竟不落下风。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够了!”
一声低喝,并非来自林渊或月清霜,而是来自众人侧后方。只见一道青色剑光如电射来,插入两方气势对撞的中心,剑光一震,竟将狂暴的妖力与月华稍稍荡开。剑光敛去,露出一位青袍负剑、面容冷峻的年轻修士,正是韩枫。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移至侧翼。
“此乃隐星之地,无论是客是友,还请暂息雷霆。”韩枫声音冰冷,手按剑柄,目光如剑,扫过金锋与月璃。他修为虽不及金丹后期,但剑意纯粹凌厉,更有一种久经杀伐的锐气,令人侧目。
金锋与月璃同时冷哼一声,各自收敛气息,但眼神依旧不善。
林渊自始至终神色未变,此刻才缓缓开口:“月璃,金锋战将远来是客,不可无礼。金锋战将,你也看到了,隐星虽新立,却有容人之量,亦有护己之能。结盟与否,事关重大,非一言可决。诸位远道辛苦,不如先入谷中稍歇,容我略备薄酒,再细细商谈,如何?”
他这话,给了双方台阶下,也将主动权握回手中。是战是和,是谈生意还是谈结盟,入谷再议。
月清霜率先点头:“客随主便,有劳林首领。”
金锋脸色变幻,看了看月清霜手中的上古盟约骨片,又瞥了一眼气息沉凝的隐星众人,尤其是那个剑意凛然的韩枫和始终深不可测的林渊,最终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墨岩眼珠一转,嘿嘿笑道:“也好,也好,正好看看隐星的‘诚意’到底如何。”
一场风波暂时压下。林渊吩咐韩枫引路,月璃陪同月狐族,石猛则“护卫”着金雕、地蜥两族,一行人各怀心思,朝着晨星谷行去。
然而,就在众人注意力皆在谷口这场外交风波之时。
晨星谷东,三十里外,青阳宗暂驻的松涛营。
那道能隔绝内外探查的结界依旧笼罩着营地核心区域。结界内,玄真子、火云、铁剑三人,并未如对外宣称的那般“调息静修”。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不知何时被刻画了一个直径丈许、布满诡异血色符文的复杂法阵。法阵中央,悬浮着一面边缘破损、镜面布满裂纹的暗铜色古镜。镜面朦胧,不断有灰黑色的雾气翻滚,雾气中,隐约映出一张扭曲、苍白、充满怨毒与疯狂的脸庞。
正是司徒弘!
只是镜中的司徒弘,与往日那个骄傲矜持的青阳宗少主判若两人。他眼眶深陷,瞳仁中跳动着幽绿色的鬼火,脸颊瘦削如骷髅,嘴唇却是诡异的暗紫色,周身缠绕着令人心悸的阴寒、死寂、以及一种亵渎神圣的堕落气息。
“师……师兄?!”玄真子看到镜中影像,忍不住倒退半步,脸上温和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震惊与一丝恐惧。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短短月余,司徒弘竟已变成这般模样!这绝非正常修炼所致!
火云与铁剑也是脸色发白,他们能从镜中身影感受到一股令他们金丹都为之颤栗的恐怖威压,那威压中夹杂着无尽的怨毒与毁灭欲。
“废物!”镜中司徒弘开口,声音嘶哑尖锐,如同砂纸摩擦骨头,“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在跟他们虚与委蛇?”
“师兄息怒!”玄真子连忙躬身,额角见汗,“那林渊颇为谨慎,给出的栖霞坡驻地不近不远,恰好在我们可活动又便于监视的范围。新立的制度也颇为严密,道功、监察、律法环环相扣,我们一时难以找到太大破绽。而且……他们似乎对我们有所戒备。”
“戒备?那是自然!你们三个蠢货,真以为那林渊是傻子?”司徒弘厉声呵斥,镜面雾气剧烈翻腾,“我要的不是你们找到破绽!是要你们制造破绽!制造混乱!让他们内外交困,无暇他顾!”
“师兄的意思是……”
“妖族不是来了吗?”司徒弘眼中鬼火跳跃,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多好的机会。人族与妖族,自古隔阂。隐星内部,对新政不满者,对妖族嫉恨者,大有人在。挑动他们!让那些蠢货去闹!去反对结盟!去攻击妖族使者!闹得越大越好!”
铁剑长老眼中凶光一闪:“师兄高明!届时隐星自顾不暇,要么严厉镇压引发内乱,要么妥协退让威信扫地!我们便可趁机……”
“不止如此。”司徒弘打断他,声音阴冷,“我让你们带去的‘秽神香’,用上了吗?”
玄真子连忙道:“已按师兄吩咐,在昨日入营时,借‘净尘’之名,将此香混入普通檀香,在营地各处悄然点燃。此香无色无味,能潜移默化侵蚀心神,放大负面情绪,尤其针对心志不坚、心怀怨怼者,效果更着。只是量少,恐难立竿见影。”
“潜移默化,方是上策。愤怒、猜忌、贪婪……这些种子一旦种下,自会生根发芽。”司徒弘语气森然,“另外,我教你们的‘血魂牵引术’,可曾记熟?”
三人神色一凛,齐齐点头。
“很好。栖霞坡地下,我早已埋下‘子阵’。待你们入驻,便以此术暗中激活,与主阵呼应。此阵不具攻防之能,却能无声无息,汲取地脉生机与生灵魂力,为我……提供资粮。”司徒弘舔了舔暗紫色的嘴唇,眼中流露出渴望,“隐星聚集上万修士,还有无数凡人,这都是上好的‘补品’……等我神功大成,便是那林渊的死期!整个隐星,都要为我父、为我青阳宗陪葬!”
镜中影像因激动而更加扭曲,那亵渎的气息让玄真子三人如坠冰窟,却又不敢违逆。
“还有,”司徒弘忽然想起什么,“密切关注妖族动向,尤其是那月狐族带来的东西……上古盟约……那里面,或许有关于‘那个地方’的线索……绝不能让林渊得到!”
“那个地方?”玄真子疑惑。
“不该问的别问!”司徒弘厉声道,“做好你们的事!定期以血镜联络。记住,若误我大事,你们知道下场!”
说完,镜中影像一阵模糊,最终连同翻滚的灰雾一起没入镜面,古镜光芒暗淡,咔哒一声轻响,镜面上又多了一道细碎裂痕。
结界内,重归寂静,只余下那淡淡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秽神香”气息,以及三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玄真子看着那布满裂痕的古镜,又想起司徒弘那非人的模样,心中一阵发寒。他隐隐觉得,自己师兄弟三人,或许已踏上了一辆无法回头、直通深渊的恐怖战车。
而此刻,晨星谷内,欢迎妖族使者的宴席刚刚开始。谷中人声鼎沸,看似热闹,但在这热闹之下,妖族内部的裂痕、人族对结盟的争议、青阳宗暗布的毒种,以及远方那个正滑向深渊的司徒弘……无数暗流,已悄然汇聚,即将在这新生的“隐星之治”下,掀起难以预测的波澜。
松涛营结界之外,一只近乎透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微小飞虫,静静附着在一株松针上,复眼将结界内最后一点光影变化,忠实记录,然后振翅,无声无息地向着晨星谷核心方向飞去。
那是韩枫布下的“影瞳”。
有些暗流,自以为隐秘。却不知,猎人的眼睛,早已在暗处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