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崖下的广场,以青石板铺就,面积不小。时值深秋,崖上几棵不知名的古树不断飘落枯黄叶片,山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地洒满一地。这活儿枯燥且似乎毫无意义——刚扫净一片,转眼又铺上一层。
林渊机械地挥动着那柄被韩厉踩烂的扫帚。竹条断裂处十分刺手,动作稍大就会扎进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没有像其他杂役那样抱怨或偷懒,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重复着清扫的动作。大脑却并未停歇,如同高性能的处理器,高速运转着。
他在观察,在分析,在试图理解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灵气,是这一切的核心。他能模糊地感应到空气中流淌的那种奇异能量,比在杂役院时清晰不少,显然这听风崖附近的灵气浓度更高一些。但当他尝试按照这具身体记忆里的那套粗浅法门进行引导时,感受依旧如前——滞涩、不受控,绝大部分灵气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从他那所谓的“劣等杂灵根”旁边溜走,仅有极少一丝,能勉强纳入体内,旋即又消散大半,效果微乎其微。
“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林渊内心冷静地评估着,“传统的感应和引导方式,像是一种模糊的、依赖直觉的‘黑箱操作’。天赋高者,直觉强,与灵气的‘亲和度’高,故而效率高。而我这种资质,相当于与灵气的‘通信协议’极其糟糕,丢包率惊人。”
他将扫帚划过地面,看着落叶被归拢。“如果能将这个过程量化呢?将模糊的‘感应’转化为精确的‘观测’,将依赖感觉的‘引导’变成可计算的‘路径规划’……”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他开始更加细致地体会那微弱灵气入体时的感觉。温度的变化?流速的差异?在经脉中运行的轨迹?他甚至试图在心里默默构建坐标系和函数模型,来描述这极其微弱的能量流动。
这无疑极为困难,如同盲人试图摸清大象的全貌。缺乏必要的“传感器”(强大的神识或感知力),缺乏基础“数据库”(相关的物理常数、能量属性),一切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体感和逻辑推演。
时间就在这种一边劳作一边思考的状态下悄然流逝。日头渐高,广场上的落叶总算被大致归拢成了几堆。
就在林渊准备稍作喘息,思考如何将落叶运走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从广场另一端传来。
只见以韩厉为首的五六名外门弟子,正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他们似乎刚结束晨课,神情轻松,韩厉被簇拥在中间,依旧是一副众星捧月的姿态。
林渊心中一沉,下意识地想避开,但这空旷的广场无处可藏。他只能低下头,加快动作,希望对方只是路过。
然而,事与愿违。
韩厉一眼就看到了林渊,以及他手中那柄格外扎眼的破扫帚。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径直走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弟子们也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哟,还在呢?活儿干得挺慢啊。”韩厉在离林渊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轻佻。
林渊停下动作,垂首而立,低声道:“韩仙师。”
韩厉没应声,目光扫过那几堆落叶,又落在林渊那双因为长时间劳作和扫帚刺扎而显得有些红肿的手上,嗤笑一声:“废物就是废物,连扫地都扫不利索。”
他身边一个瘦高个弟子立刻附和道:“韩师兄,跟这种贱役废什么话,平白失了身份。”
另一个矮胖弟子则指着地上的落叶堆,故意挑刺:“你看看你扫的这是什么?边角都没弄干净,还有,这叶子堆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万一风吹散了,岂不是白扫?一点规矩都不懂!”
林渊紧紧抿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去争辩。这里的“规矩”,显然不是卫生条例,而是强弱的法则。
韩厉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他踱步到最大的一堆落叶旁,用脚尖踢了踢,枯叶四散。然后,他看向林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你,把这些叶子,用手,给我捧到崖边扔下去。不许用簸箕。”
用手捧?这广场上的落叶沾满尘土,混杂着鸟粪和小石子,用手去捧……这分明是赤裸裸的侮辱。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远处几个也在干活的杂役吓得缩起了脖子,连看都不敢往这边看。
林渊的身体僵硬了。怒火在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任何反抗,都只会带来更残酷的镇压。对方是炼气期的修士,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怒斥,缓缓弯下了腰。
看到林渊屈服,韩厉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他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准备欣赏这出“好戏”。
林渊伸出双手,插入冰冷肮脏的落叶堆中。腐烂叶片的湿滑触感、碎石的硌人、以及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一捧一捧地将叶子捧起,走到悬崖边,撒下去。山风立刻将部分叶子卷回,沾了他一身。
动作缓慢而沉默,每一次弯腰,都像是在践踏自己前世今生所接受的全部教育和尊严。
韩厉和他的同伴们发出低低的哄笑声,指指点点。
“看那样子,还真像条土狗。”
“能给我们韩师兄干活,是他的福气!”
“就是,规矩就是规矩,杂役就得有点杂役的觉悟。”
就在林渊机械地重复着这屈辱的动作,内心冰冷的火焰却越烧越旺时,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不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咳咳……韩师侄,诸位师侄,何事在此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旧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竹杖,慢悠悠地从广场一侧的小路上走来。这老者身上没有丝毫灵压,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凡人老叟,但他腰间挂着一块青岚宗最低级执事的木牌。
林渊从记忆碎片中认出,这是负责管理这片区域杂役事务的张管事,一个在宗门底层挣扎多年、早已磨平了棱角的老人。
见到张管事,韩厉等人收敛了些许嚣张气焰,但态度依旧谈不上恭敬。韩厉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原来是张管事。没什么,只是路过此地,见这杂役干活毛手毛脚,顺手指点他一下规矩。”
张管事混浊的目光扫过现场,看到林渊满手污秽、一身落叶的狼狈样子,又看了看韩厉等人脸上的戏谑,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脸上却堆起谦卑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是是,有劳韩师侄费心了。这些贱役,愚笨不堪,是该好好管教。”
他转向林渊,脸色一板,呵斥道:“林二狗!还不快谢谢韩仙师的指点!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林渊动作一顿,直起身,看向张管事,又看向韩厉。他脸上沾着灰尘和碎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潭水。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
“……谢韩仙师……指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韩厉对林渊的“感激”似乎很满意,又或许觉得在张管事这个老油条面前不便做得太过分,他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道:“行了,知道规矩就好。我们走。”
说完,便带着一众跟班,扬长而去,笑声依旧隐约可闻。
张管事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松了口气,走到林渊身边,叹了口气,低声道:“二狗啊,忍一忍吧。他们是仙师,我们是杂役,这就是命。胳膊拧不过大腿,活着比什么都强。”
林渊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继续弯腰,捧起落叶。张管事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拄着竹杖慢慢走开了。在他看来,这种欺压司空见惯,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广场上再次只剩下林渊一人,以及呼啸的山风。
屈辱的劳作终于结束。林渊将双手在冰冷的山泉下反复搓洗,直到皮肤发红,也洗不掉那种黏腻的污浊感。不是叶子上的污浊,而是尊严被践踏后留下的印记。
他没有直接回杂役院,而是绕到了一处僻静的后山角落。这里有一块巨大的青石,平时少有人来。他靠在冰凉的岩石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仙鹤翔集的内门山峰,那里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
与此处,判若云泥。
强烈的反差,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着他的神经。
“规矩……就是规矩……”他低声重复着韩厉的话,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仿佛在分析一个实验数据。“这个世界的规矩,建立在力量的不平等之上。道德、法律、甚至基本的公平,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形同虚设。”
“想要不被践踏,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条路——”
“获得力量。”
“但按照他们的‘规矩’,我的资质,注定是条死路。”
林渊的目光从远方的仙山收回,落在了自己的双手上。这双手,刚刚捧过最肮脏的污秽,此刻却微微握紧。
“既然旧路不通,那就走一条新路出来。”
“用他们的‘规矩’我无法战胜他们,那就……制定我自己的‘规矩’。”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的前路。
灵气是能量,修炼是过程。能量遵循法则,过程必可优化。传统的修炼法门效率低下,那就找到更优解!用数学建模替代模糊感悟,用系统优化取代盲目冲撞,用对这个物理世界的深刻理解,去破解“修仙”这个玄学黑箱!
这无疑是一条前所未有的险路,甚至可能是一条绝路。但相比于在泥泞中匍匐、任人践踏的“活路”,他宁愿选择这条可能通往毁灭,却也可能窥见真正天空的险途。
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遥不可及的内门仙山,眼神已然不同。之前的迷茫和压抑被一种坚定的探究欲和冰冷的斗志所取代。
他转身,走向那破败的杂役院。背影依旧单薄,但脚步却异常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