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厚重、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绝对黑暗。
这不是寻常夜晚或密室中的昏暗,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本源的东西,如同世界诞生之前那片虚无的胎膜,包裹着、挤压着身处其中的一切。
没有风,没有气味,甚至没有“上”与“下”的明确概念。唯有永恒的寂静,与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
在这片黑暗的正中央,悬浮着一个“茧”。
它由无数灰黑色、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雾气丝线缠绕而成,大致呈现人形,表面偶尔有暗红色的、血管般的脉络一闪而逝,伴随着微弱却令人心悸的搏动声,如同某种畸形心脏在跳动。
茧内,是司徒弘。
不,或许更准确地说,是曾经名为司徒弘的某种东西,正在经历一场亵渎的、恐怖的蜕变。
一个月前。
青阳宗山门废墟,断壁残垣间,焦土仍散发着刺鼻的烟尘味。幸存的弟子、长老如同惊弓之鸟,仓皇收拾着未被彻底焚毁的、残存的典籍与资源,准备撤离这处他们经营了数百年的祖地。
后山禁地,一座半塌的洞府内。
司徒弘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面前是一方碎裂的玉台,台上供奉的青阳宗开派祖师牌位早已化作齑粉。他披头散发,原本华贵的少主袍服沾满血污与尘土,破损不堪。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抠进地面坚硬的岩石,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
没有哭泣,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死寂的、深入骨髓的颤栗,从他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爬满每一寸肌肤,冻僵每一缕思绪。
败了。一败涂地。
父亲死了,宗门基业毁了,数百年积累付之一炬。而他,司徒弘,青阳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修士,被誉为北境未来之星的绝世天才,像一条丧家之犬,被那个叫林渊的泥腿子出身、来历不明的家伙,当着无数人的面,彻彻底底地击溃、羞辱,最后若非父亲拼死自爆、巡天者投影意外降临搅局,他甚至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不是悲伤,而是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他的道心。
修行者,尤其是他这样的天之骄子,道心之坚、之傲,远超常人想象。那是他所有力量、所有自信、所有未来的基石。他坚信自己是天命所钟,必将踏上仙途巅峰,俯瞰众生。可如今,这块基石,被林渊用最粗暴、最无情的方式,砸得粉碎!
什么天才?什么未来?在绝对的力量和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更让他恐惧的是巡天者投影降临时的煌煌天威,以及最后林渊身上爆发出的、令巡天者都忌惮退去的神秘力量……那根本不是此界应有的层次!林渊到底是什么人?他凭什么?
嫉妒、怨恨、恐惧、绝望……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残破的道心。他感到自己正在下沉,坠入一个冰冷、黑暗、充满无力感的深渊。
“不……”一声嘶哑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低吼从他牙缝中挤出,“我不能就这样……不能!林渊……隐星……我要你们血债血偿!十倍!百倍!!”
复仇的火焰猛地燃烧起来,但那火焰是黑色的,扭曲的,带着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的疯狂。
就在这时,他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玉台碎裂基座下,一块微微凸起、异常冰凉的石板。
“嗯?”他混乱的思绪被吸引。这里是开派祖师闭关坐化之地,代代相传的禁地,或许……
他猛地发力,掰开碎石,露出了石板下隐藏的一个狭小暗格。暗格内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神功秘籍,只有一枚颜色灰暗、毫不起眼的骨简,以及一块巴掌大小、刻满诡异扭曲符文的黑色木牌。
骨简触手冰凉,司徒弘将神识沉入其中。顿时,大量杂乱、破碎、充满疯狂呓语和禁忌知识的信息流,冲入他的脑海!
这不是系统的功法,更像是一个疯子在临死前,将自己毕生所见所闻、所思所悟,尤其是一些被斥为“邪魔外道”、“天地不容”的禁忌秘闻与猜想,胡乱记录下来的碎片。
在这些疯狂的信息中,司徒弘看到了“上古神战”、“纪元轮回”、“天尊牧养”、“飞升骗局”等骇人听闻的描述,虽然零碎,却与他战败后隐约的猜测、以及此界一些最古老、最隐晦的传说碎片……惊人地吻合!
而更多的信息,指向了一种被上古正道联手剿灭、早已失传的恐怖传承——“噬灵夺道大法”!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借助怨恨、痛苦、死亡、寂灭等极端负面力量,强行掠夺他人乃至天地本源,实现快速突破,甚至“逆天改命”的禁术!
这些禁术的描述极端邪恶,代价更是可怕:燃烧寿元、扭曲心智、承受非人痛苦、乃至最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它们被视为对“天道”(尽管那可能是伪天道)最彻底的亵渎。
但此刻的司徒弘,双眼却被那描述中“无视瓶颈、掠夺造化、速成无上威能”的字眼死死吸引!
“正道?天道?哈哈……哈哈哈!”他神经质地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在空荡的废墟洞府中回荡,显得无比凄厉疯狂,“这世间,哪还有什么正道!哪还有什么值得敬畏的天道!不过是弱肉强食,不过是成王败寇!父亲……你毕生恪守正道,结果呢?宗门呢?!”
他死死攥住那枚骨简,指节发白,眼中仅存的清明被疯狂与偏执彻底吞噬。
“既然这所谓的天道不公,既然正道无用……那我便入魔!便行这逆天禁术!只要能获得力量,只要能复仇……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他抓起那块黑色木牌。根据骨简零星记载,此物似乎是某个古老禁地或遗迹的“信物”或“钥匙”,与其中提到的、可能存在更完整禁术传承的“寂灭幽墟”有关。
没有丝毫犹豫,司徒弘带着骨简和木牌,甚至没有通知任何残存的同门,独自一人,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与废墟之中。
之后的日子,是地狱般的跋涉与寻找。
他根据骨简中模糊的线索,结合青阳宗秘藏的一些古老地理图志,推断“寂灭幽墟”可能位于北境极北之地,一片被称作“永寂冰原”的绝地深处。那里终年酷寒,灵气稀薄狂暴,更有无数空间裂缝与诡异冰魄幽灵游荡,是生命的禁区。
司徒弘早已不顾形象,如同野人。他衣衫褴褛,依靠残存的丹药和掠夺遇到的零星妖兽血肉苟延残喘。极寒侵蚀着他的身体,灵气匮乏让他伤势恢复缓慢,胸口的规则之毒(虽然远不如林渊严重,但当日交手也被波及)时隐时痛,折磨着他的神经。
更可怕的是内心的煎熬。每一次力竭倒地,被冰原风暴掩埋,意识模糊时,战败的耻辱、父亲的惨死、宗门的覆灭、林渊那平静却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便如噩梦般轮番上演,啃噬着他最后的神智。
他咒骂天道,咒骂命运,更咒骂林渊和隐星。复仇的执念如同附骨之疽,支撑着他一次次从死亡边缘爬起,拖着残躯,在无尽的冰原上蹒跚前行。
终于,在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在他几乎耗尽了所有丹药、灵力枯竭、神魂都开始恍惚时,他怀中的黑色木牌,在接近一处深不见底的冰渊时,突然变得滚烫,并散发出微弱的乌光。
冰渊之下,并非更加酷寒,反而传来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空寂”与“死意”。
司徒弘没有丝毫恐惧,只有狂喜。他纵身跃下。
冰渊之下,别有洞天。那是一片被巨大冰晶穹顶笼罩的、无比空旷的地下空间。空间中央,是一座完全由某种漆黑如墨、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石材建造的、风格狰狞诡异的金字塔形祭坛。
祭坛周围,散落着无数枯骨。有人形,有兽形,更有许多难以名状的诡异形状。所有枯骨都呈现出一种被抽干一切的灰败感,仿佛连死亡本身都被剥夺了。
祭坛顶端,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形状、散发出浓郁不祥与极致渴望的暗影。那暗影没有固定形态,却仿佛是所有负面情绪与寂灭概念的集合体。
当司徒弘手持木牌踏上祭坛时,那团暗影猛地“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尖啸。无数疯狂、亵渎、充满诱惑的低语,如同潮水般涌入司徒弘的脑海:
“痛苦吗?怨恨吗?渴望力量吗?”
“献祭吧!献祭你的血肉,你的魂魄,你的一切!”
“拥抱虚无,拥抱寂灭!唯有抛弃一切,方能得到一切!”
“杀了他们……毁了一切……让世界与你一同沉沦……”
换做常人,哪怕金丹修士,在这等直接针对灵魂的侵蚀下,恐怕早已心智崩溃,沦为只知毁灭的行尸走肉。
但司徒弘没有。他残破的道心,早已被偏执与疯狂填满。这些低语,非但没有摧毁他,反而与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产生了共鸣!
“没错……就是这样……我需要力量……毁灭一切的力量!”他嘶吼着,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司徒弘”的人性光泽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两簇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跳动的疯狂火焰。
他按照骨简中记载的、残缺不全的仪式,割开手腕,以精血在祭坛上刻画符文。他燃烧自己本就所剩不多的寿元,作为启动的柴薪。他将自己内心所有的痛苦、怨恨、绝望,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那团暗影。
祭坛轰鸣,漆黑石材上的血色符文逐一亮起,散发出妖异的光芒。那团暗影欢呼着、雀跃着,猛地膨胀,将司徒弘彻底吞没!
于是,便有了开篇那悬浮于绝对黑暗中的“茧”。
茧内,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苦与煎熬。
司徒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肉在被那灰黑色的雾气丝线一丝丝地溶解、吞噬、重组。他的经脉被强行拓宽、扭曲,塞入冰冷死寂的诡异能量。他的金丹……那枚代表着正统修行之路、煌煌大日般璀璨的金丹,表面开始爬满黑色的裂纹,光芒迅速暗淡,核心处,一点幽绿色的火焰却越来越亮。
更可怕的是灵魂层面的“消化”。那团暗影,或者说,“寂灭幽墟”残留的某种古老禁忌意志,正试图抹除他作为“司徒弘”的一切记忆、情感、认知,将他彻底同化,变成一具承载“寂灭”概念的容器。
但司徒弘那极致偏执的复仇之念,如同最顽强的毒刺,死死钉在灵魂深处,抵御着同化。
“林渊……隐星……复仇……”这是他仅存的、不断重复的念头,是支撑他残魂不散的最后支柱。
在这黑暗的熔炉中,痛苦是燃料,怨恨是催化剂,禁忌的知识与力量如毒液般注入。他的身体在非自愿地重塑,向着某种更适合承载“噬灵夺道”之力的形态转变。他的力量在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暴涨,但根基却充满了腐朽、死寂与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
“咔嚓。”
一声轻响,在绝对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灰黑色的巨茧表面,裂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裂纹迅速蔓延。
“嘭!”
茧,碎了。
雾气丝线如同失去生命般迅速消散、湮灭。
一个身影,缓缓自破碎的茧中“站起”——如果这片虚无空间有“站立”概念的话。
他(它)的体型比原先的司徒弘要瘦削许多,近乎皮包骨头,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苍白,表面隐隐有灰黑色的纹路流动。原本乌黑的长发变得干枯灰白,无风自动。脸庞瘦削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是诡异的暗紫色。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已然消失,只剩下两团不断跳动、燃烧着无尽怨毒与疯狂的幽绿色鬼火!
他赤裸着上身,胸口处,原本的伤口已被一片复杂扭曲的、如同活体刺青般的暗红色符文覆盖,微微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不祥气息。周身缠绕着一股冰冷、死寂、仿佛能剥夺一切生机的恐怖威压。
这不再是修士的灵压,而是某种……亵渎存在的“场”。
司徒弘(如果还能称之为司徒弘的话)缓缓抬起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放在眼前。手指修长,指甲尖锐乌黑。他轻轻一握。
“嗤——”
周围的“黑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发出哀鸣。一道道细小的、灰黑色的空间裂缝在他指尖浮现、湮灭。
力量。从未有过的、充盈全身的、带着毁灭与寂灭气息的磅礴力量!
他咧开嘴,暗紫色的嘴唇向后拉伸,露出森白的牙齿,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没有声音,但那笑容本身,就充满了无尽恶意。
“嗬……嗬嗬……力量……这就是力量……”嘶哑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林渊……你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力量!足以碾碎你、碾碎隐星、碾碎一切的力量!!”
他猛地仰头,幽绿色的鬼火在眼中疯狂燃烧,发出一阵无声的、却让整个“寂灭幽墟”空间都为之震颤的尖啸!
复仇!开始了!
他心念一动,一件由灰黑色雾气凝聚而成的宽大斗篷覆盖住身体。他伸手一招,那面布满裂痕的暗铜色血镜自祭坛残骸中飞入他手中。
镜面映出他如今非人的模样。他凝视着镜中那双鬼火之瞳,没有丝毫厌恶或恐惧,只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与满足。
“玄真子……那几个废物,应该已经到隐星了吧?”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按照计划……先让他们搅动风云……制造混乱与死亡……那‘秽神香’和‘血魂牵引子阵’,应该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为我汲取第一份养料……”
他伸出手指,在镜面上轻轻一点。镜面泛起涟漪,灰雾翻滚,隐约呈现出晨星谷外松涛营的景象,以及玄真子三人惶恐不安的脸。
“……很好。”司徒弘满意地低笑,“继续……闹得更大些……让人族与妖族互相猜忌、仇恨……让隐星内部离心离德……我需要更多的混乱,更多的痛苦,更多的……灵魂!”
他收起血镜,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处禁忌空间,投向了遥远的南方,晨星谷的方向。
“林渊,享受你最后的安宁吧。”他喃喃道,幽绿的鬼火在眼中炽烈燃烧,“等我彻底消化了‘寂灭本源’,掌控了‘噬灵夺道’的更高层次……我会亲自去找你。到时候,我会让你,还有所有追随你的人,品尝到比死亡更可怕千百倍的绝望!”
他缓缓转身,走向祭坛深处那片更加浓稠、更加本源、仿佛连“寂灭”本身都能冻结的绝对黑暗。
蜕变,还未彻底完成。这具新生的、充满亵渎力量的身体,还需要更彻底的“淬炼”与“适应”。而寂灭幽墟深处,骨简中隐约提及的、关于“纪元墓碑”和“天尊”真实面目的零星记载,也吸引着他。
但在那之前……
他忽然停下脚步,再次取出骨简。在那些疯狂呓语的最后,有几行模糊的、仿佛用血书写后又匆匆抹去的字迹:
“……逆夺造化,终遭天噬……然,绝境逢生,或有一线之机……‘虚无深渊’……‘规则锚点’……得之……可超脱……亦可……掌控……”
虚无深渊?规则锚点?
司徒弘眼中的鬼火剧烈跳动了一下。这两个词,他似乎在青阳宗更古老的、只有历代宗主才能接触的秘典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被称作“连上古真仙都讳莫如深的终极禁忌”。
“掌控……超脱……”他咀嚼着这两个词,疯狂的意念中,滋生出一丝更加深沉、更加贪婪的渴望。
或许,复仇,不仅仅是为了毁灭林渊和隐星。
或许,他可以……得到更多?
幽绿色的鬼火,在无尽的黑暗中,亮得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