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谷的黎明,是在一片薄雾与炊烟交织中悄然降临的。
距离那场震动整个北境、甚至惊动上界“巡天者”的隐星保卫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山谷中原本被战火摧残的焦土上,如今已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不是自然的草木,而是被木系修士以催生法术培育出的灵植幼苗,倔强地宣告着这片土地的复苏。
但真正的变化,不在土地,而在人。
从高处俯瞰,晨星谷及周边数十里范围,密密麻麻布满了临时搭建的营帐、简易木屋,甚至直接露天的篝火营地。人声鼎沸,喧嚣如市。有衣衫褴褛的散修排队领取每日定额的辟谷丹和清水;有身着统一服饰的小队修士在谷外演练合击阵法,呼喝声震天;更有来自各方的使者、商队穿梭其间,带来物资,也带来纷杂的消息。
百川归海。
自隐星联盟在绝境中击退三宗联军、逼退巡天者投影的消息传开后,这四个字便成了北境修行界最真实的写照。
起初是三两个胆大的散修前来投靠,想看看传闻中能对抗上界的“隐星”究竟是何模样。接着是那些被三大宗门长期压榨的小型修仙家族,带着全族老少和微薄家当前来依附,赌一个前程。然后,消息如野火燎原,越过北境,传向更遥远的地域——西漠的苦修者,南荒的巫蛊修士,东海岛屿上的避世散仙……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或举族迁徙。
他们跋山涉水而来,只为在这“天道不公”的世间,寻一处能挺直脊梁、不被当作“资粮”收割的庇护所。
隐星,在一夜之间,从龟缩一隅的叛逆组织,变成了整个下界反抗者心中的圣地。
而“圣地”,此刻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晨星谷深处,隐星原核心驻地。
与谷外的喧嚣混乱相比,这片区域显得井然有序许多。原本的林间空地已被扩建,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数十座以阵法加固的石木建筑。中央最大的那栋三层阁楼,门口挂着一块新制的木匾,上书三个朴拙却蕴含道韵的大字:理事阁。
阁楼三层,临窗的位置。
林渊静静站立,望着窗外山谷中如蚁群般往来不息的人流。他身着一袭简单的青色布袍,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后的淡淡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更加深邃,如同古井深潭,映照着谷中的一切,也沉淀着一个月来的风雨。
胸口的暗红结晶已被他以秘法遮掩,平日里不再显露,但规则的对抗从未停止。太初源种的力量与新融入的“规则之毒”仍在缓慢融合、演变,如同在他体内开辟着一方混沌初开的小世界。这个过程带来持续不断的、时而轻微时而剧烈的痛楚,却也让他对“规则”的感知日益敏锐。
他能“看见”谷中不同修士身上缠绕的、属性各异的灵力轨迹;能“听见”那些临时建筑下地脉被过度抽取的细微呻吟;能“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的、除了希望与热情之外,还有焦虑、猜疑、贪婪,以及……深深隐藏的恶意。
“这已经是今日第七起争斗了。”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苏雨柔抱着一摞厚厚的玉简和兽皮卷宗走来,轻轻放在临窗的木桌上。她依旧是一身素白衣裙,但眉宇间少了几分过去的清冷出尘,多了几分沉静干练,眼底同样有着淡淡的疲惫。
“还是为物资分配?”林渊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这次是两拨新来的散修,为争夺一处靠近灵泉的临时营地归属。”苏雨柔走到他身侧,同样望向窗外,眉头微蹙,“巡逻队赶到时,已有三人受伤。按照新立的临时规约,涉事者已被暂时扣押,营地收回重新分配。但类似的事情,这三天内发生了不下二十起。”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人太多了,林渊。谷内及周边能用的土地、水源、灵气节点早已饱和,后来者只能被安置在更外围,条件更差。先来者占据好位置,后来者心怀不满,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林渊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些是?”
“各方来投势力的名册、人员修为统计、自带物资清单、诉求与特长登记……”苏雨柔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玉简,注入一丝灵力,立刻有密密麻麻的光字浮现,“这是昨日新到的‘南离邱家’,举族三百二十七人,修为最高者是家主邱远山,筑基后期。他们擅长火系法术与低阶法器炼制,希望能获得一片固定驻地,并申请优先兑换炼器材料。”
她又拿起另一份兽皮卷:“这是西漠来的‘苦行僧’普智,独自一人,修为……疑似金丹初期,但不肯显露真实气息。他只要求一处静修之地,每日一餐清水。但韩枫暗中观察后回报,此人身上煞气隐现,绝非常年苦修之辈,需重点留意。”
“还有东海‘星罗岛’来的一批散修,共四十八人,领头的自称‘海先生’,筑基圆满。他们精通水系法术与航海,希望能加入对外探索队伍。但石猛与他们接触后感觉,这些人眼神闪烁,对谷内布防格外感兴趣。”
林渊沉默地听着,走到桌边,手指拂过那些卷宗。每一份都代表着一股新融入的力量,也代表着一个新的不确定因素。隐星的根基,正在被这汹涌而来的“百川”冲刷、浸泡、考验。
“我们现有的人员物资情况?”他问。
苏雨柔早有准备,取出一份她自己整理的核心简报:“截至昨日日落,登记在册的联盟成员总数已突破一万两千人。其中,原隐星核心成员不足三百,其余皆为战后陆续来投。修士修为分布:炼气期约八千,筑基期约三千五百,疑似或已确认的金丹期……至少十五人,可能更多。”
“这么多金丹?”林渊眼神微凝。
“大部分是寿元将尽、困于瓶颈多年的散修或小家族老祖。”苏雨柔解释道,“他们听闻我们有对抗上界之法,甚至可能有‘超脱’之机,便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思前来。这部分人实力最强,但心思也最难测,大多持观望态度,尚未真正融入。”
“物资方面呢?”
“捉襟见肘。”苏雨柔语气沉重,“战斗虽胜,但晨星谷原储备消耗大半。如今每日仅维持基本生存所需的辟谷丹、清水、御寒衣物等,便需消耗海量资源。各炼丹房、炼器坊已全力运转,依然入不敷出。我们从三宗联军残部那里缴获的战利品,加上来投者自带的部分物资,按当前消耗速度,最多支撑两个月。”
“更麻烦的是,随着人数暴增,原本相对简单的以贡献点兑换资源的体系开始崩溃。”她继续道,“任务发布与评定跟不上需求,贡献记录混乱,有人钻空子虚报功劳,也有人确实出力却得不到应有回报。怨气正在积累。”
林渊走到窗边,再次望向山谷。在他的感知中,那些代表不同情绪的“颜色”更加分明了——代表希望与热情的明黄色依然占据主流,但代表焦虑的灰色、代表不满的暗红、代表贪婪的浊绿,正在各个角落滋生、蔓延,如同潜流。
“百川归海,固然壮阔。”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但若没有稳固的河床与疏导的渠道,洪水便会泛滥成灾。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堵,而是疏。不是拒绝,而是整合。”
苏雨柔看着他:“你有想法了?”
“从黑山遗迹获得的信息,让我们明白了星锚会的真正目标——不是反抗,而是超脱;不是毁灭,而是构建。”林渊转身,目光灼灼,“他们的失败,在于力量分散、理念超前而组织滞后。我们不能再走老路。”
他走到桌边,手指在桌面上虚划:“一万两千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但这也是巨大的力量,巨大的可能性。关键在于,如何将他们从‘乌合之众’,变成真正的‘文明雏形’。”
“文明雏形……”苏雨柔轻声重复这个词,眼中若有所思。这是林渊偶尔会提到的概念,源自他那个神秘“故乡”的记忆。
“对。”林渊点头,“一个文明,不仅要有强大的个体力量,更要有公平的制度、高效的协作、可持续的资源循环、共同认可的价值理念,以及……面对绝境时依然能凝聚在一起的信念。”
他拿起那份记载着南离邱家信息的玉简:“比如这邱家,擅长炼器。我们不需要把他们打散融入各个战斗小队,而是可以成立专门的‘器堂’,以邱家为核心,吸纳其他有炼器天赋或兴趣者,系统研究、生产、维护法器。他们用产出兑换贡献点,换取修炼资源和其他所需。”
他又指向那份关于西漠苦行僧的卷宗:“再如这普智,修为高深但目的不明。不必急于逼迫他表态,可以设立‘客卿’或‘供奉’之位,给予一定尊重与自由,但核心机密与决策层不向其开放。以观察为主,若其真心融入,再逐步接纳;若怀有异心,在制度框架下也更容易监控与处置。”
苏雨柔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分门别类,各司其职,以制度管理代替人情维系……这确实比我们现在疲于奔命地处理一个个具体冲突要高效得多。但制度如何设立?由谁来执行?如何保证公平?尤其涉及资源分配,这可是最敏感的问题。”
“这正是我们需要立即着手解决的。”林渊沉声道,“召集核心成员,包括石猛、韩枫、月璃,以及这一个月来表现突出、值得信任的几位新成员。我们需要尽快搭建起联盟的骨架——明确组织架构、贡献体系、资源管理、律法规约。”
他顿了顿,看向苏雨柔,眼神中带着信任与托付:“雨柔,你心思缜密,擅长统筹。这套制度的草拟与细化,需要你主导。我会将记忆中那些……可能适用的管理方法与理念,尽量清晰地告诉你。但我们不能生搬硬套,必须结合此界实际情况,尤其是修行者的特性与这个世界的残酷法则。”
苏雨柔重重点头:“我明白。这无异于为一方初生的天地订立规则,必须慎之又慎,但也必须快,否则混乱将侵蚀根本。”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韩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气息略显急促,显然是从远处赶来。他面色凝重,对林渊和苏雨柔抱拳道:“首领,苏主事。谷外三十里,出现大队人马,目测超过五百人,有车驾、仪仗,打着‘青阳宗’的旗号!”
“青阳宗?”苏雨柔秀眉一挑,“北境三大宗门之一,他们不是在山门被毁后一直龟缩不出,态度暧昧吗?怎会突然大张旗鼓前来?”
林渊神色不变:“领头者是谁?来意如何?”
“是青阳宗现任代宗主,司徒弘的亲传师弟,道号‘玄真子’,金丹中期修为。”韩枫语速加快,“他们派了先行使者,言辞颇为恭敬,说是奉司徒宗主之命,特来‘恭贺’隐星大捷,并商讨……‘归附’事宜。”
“归附?”苏雨柔与韩枫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警惕。
三大宗门与隐星仇深似海,尤其是青阳宗,前任宗主司徒冥死于林渊之手,宗门基业毁于一旦,少主司徒弘更是与林渊有宿怨。这样的势力,会真心归附?
林渊走到窗前,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望向谷外方向。在他的感知边缘,确有一股庞大而驳杂的气息正在接近,其中不乏高手。
“看来,这‘百川’之中,并不都是清澈的溪流。”他轻声自语,随即下令,“韩枫,调一队精锐,于谷口十里处‘迎接’,依礼相待,但需严密监控。开放外围一处独立营地安置他们,未经允许,不得进入核心区域。”
“是!”韩枫领命而去。
苏雨柔走到林渊身边,低声道:“司徒弘……他自那日战败后便销声匿迹。此人性格偏激,睚眦必报,绝不会善罢甘休。此次派其师弟前来,恐怕不怀好意。”
“我知道。”林渊点头,“这或许就是那隐藏的‘恶意’之一。但这也是机会。”
“机会?”
“测试我们即将建立的制度的机会。”林渊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若青阳宗真心归附,如何安置一个曾经的敌对宗门,使其融入而不生乱?若其假意投诚,暗中作梗,我们的监察机制、应急体系能否及时发现并处置?真正的文明,不仅要能容纳朋友,也要能鉴别和消化敌人。”
他转身,看向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又望向窗外喧嚣而充满生机与混乱的山谷。
“百川已至,海纳之局初成。接下来,便是筑堤修坝、疏浚河道的时候了。告诉所有核心成员,今夜于议事厅集合。我们要为这片初生的‘海洋’,订立第一套‘潮汐之律’。”
窗外,日头渐高,谷中喧嚣更甚。而理事阁内,一场关乎这个新生联盟未来命运的会议,即将开始。
远处,青阳宗的车队已遥遥可见,旌旗招展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隐晦的锋芒。
百川归海,暗流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