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山头,陈远山已经站在营地外的土坡上。他手里还攥着那张作战图,三道岭的位置被铅笔反复描过,纸边都磨起了毛。昨晚灯下写下的“整训开始”四个字还在脑子里转,他知道,等不来安逸的日子。
远处扬起一串尘烟。
他眯眼看了片刻,转身就往回走。刚到营门口,张振国也从哨塔下来,脸上带着没睡醒的灰,昨夜他带人审了赵世昌留下的两个副官,一直熬到天亮。
“有车队。”陈远山说,“八辆车,全是铁皮盖的。”
张振国立刻喊人,“警卫排集合!”
五里外接应的事,陈远山没多说,张振国懂。赵世昌刚倒,没人知道还有没有暗手藏在后头。补给来了,要是被人半路劫了,或者调了包,这仗不用打就输了。
车队是中午进的营。八辆旧卡车,轮胎裂着口,车身上全是泥。押车的是个少校,帽檐压得很低,下车时腿有点软,显然是赶了远路。
陈远山迎上去,先看封条。每辆车上的火漆印都完整,南京军需处的章子清清楚楚。他点头,让李二狗拿清单来。
李二狗捧着本子过来,手有点抖。这是他第一次管这么大的事。他低头对着单子念:“米三百担,面粉五十袋,罐头两千箱……捷克式轻机枪十二挺,子弹五万发,电台三部,零件齐全。”
王德发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他拄着拐,走到一辆车后,伸手敲了敲车厢,“让我看看枪。”
押运少校皱眉,“这些是上峰特批,直接交到师座手上就行,不用验。”
陈远山把清单合上,递回李二狗,“东西我收,但规矩不能破。每一箱都得开,每一项都得记。你要是不配合,我现在就让人把车原封不动推回去。”
少校脸色变了变,最后还是抬手,“开吧。”
箱子一打开,王德发第一个凑上去。他抽出一支步枪,拉了一下枪栓,又凑近闻了闻枪管。他抬头对陈远山说:“新货,钢好。”
陈远山点头,转头对李二狗说:“按人头分粮,炊事班今晚加餐。武器全部入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
李二狗用力记下。
林婉儿这时也来了。她背着相机,手里拿着小本子,一路拍一路记。她拍了车队,拍了开箱,拍了王德发检查枪支的手。她还特意拍了李二狗低头写字的样子,那支笔握得紧,指节都泛白。
傍晚前,所有物资清点完毕。粮食入仓,武器上锁,电台零件由王德发亲自带回工坊。
可麻烦还没完。
晚上吃饭时,一个老兵找到张振国,说领的米袋子比别人轻。张振国立刻带人去仓库重称,发现真少了二十斤。他查了登记本,是李二狗签字的那一批。
李二狗被叫来时正在啃干馍。他听完事情,脸一下子白了。
“我没贪。”他说,“我亲眼看着装的车,每一袋都一样。”
陈远山让人把剩下的米全搬出来,一袋一袋过秤。最后发现,是其中一辆车的麻袋漏了缝,路上颠簸,米撒了一路。
陈远山当着所有人面说:“错不在李二狗,在我们没查细。”
他又对全队说:“这批东西不是赏赐,是任务。上面给枪,是要我们打得更远;给粮,是要我们守得更久。谁要是把它当成安逸的本钱,就趁早滚蛋。”
全场没人说话。
第二天一早,陈远山把所有人召集到训练场。他站上一辆空卡车,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
“从今天起,整训开始。”
他宣布三项决定:所有新武器交给王德发工坊检测调试,七天内完成列装培训;粮食按人头定量发放,额外十担专供伤员和夜训战士;成立补给监督组,各连推选代表,张振国任组长,每日公示使用明细。
散会后,王德发立刻带人把新枪运回工坊。他拆了两支,对照自己修过的老枪,画了张对比图。他徒弟问他怎么改,他说:“别急,先学透它。”
李二狗报了名参加神枪手集训。他以前连枪都没摸熟,现在天天练瞄准。晚上别人都睡了,他还蹲在靶场,借着马灯的光看弹道落点。
第三天下午,林婉儿来找陈远山。她带来几张照片,是昨天拍的。
“我想写一篇报道。”她说,“写你们怎么拿到补给,怎么分,怎么准备打仗。”
陈远山翻了翻照片,有一张是李二狗蹲在地上记账,汗滴在纸上,墨迹晕开了一点。
“写可以。”陈远山说,“但别写我,写他们。”
林婉儿问:“写谁?”
“写那个怕死后来敢打的兵,写那个修炮修到半夜的老头,写那个为了查一袋米跑遍仓库的副师长。”
林婉儿笑了,“他们才是故事。”
陈远山没笑。他指着地图上的三道岭,“等拿下这里,再发稿。”
第五天,电台装好了。陈远山让人架天线,当场测试。
“呼叫孙团长部,听到请回答。”
耳机里静了几秒,然后传出声音:“老孙收到,请讲。”
全场肃然。
陈远山放下耳机,对王德发说:“把那几门旧炮也翻出来,我要它们和新枪一起上阵。”
王德发问:“能行吗?”
“你能让枪响,就能让炮响。”
王德发点头,转身就走。
第六天,补给监督组贴出第一张明细表。米、面、油、弹药,每一项都列得清清楚楚,底下是各连连长的签名。张振国亲自去每个连队读一遍,有人问问题,他就当场答。
第七天,新机枪试射。十二挺枪轮着打,靶标设在八百米外。打完一轮,王德发带人去捡弹壳,回来报告:“散热好,卡壳一次,已修。”
陈远山让李二狗把名字记下来:“卡壳的那挺,送去工坊再查。”
当天夜里,李二狗在日记本上写:“今天打了十发,中了七。师傅说我还差得远。但我不会再逃了。”
第八天清晨,神枪手集训正式开始。靶位设在山脊背风处,避免扬尘干扰。陈远山亲自到场,看了一圈,对教官说:“加一组夜间射击。”
教官问:“这么快?”
“敌人不会挑白天来。”
中午,林婉儿坐在指挥所外的小凳上写稿。她写了三天,纸堆了半尺高。她写李二狗如何从溃兵变成登记员,写王德发如何一夜不睡研究新枪,写张振国如何为一袋米跑遍仓库。
她抬头看见陈远山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新图。
“又要打仗了?”她问。
陈远山把图摊在桌上。是三道岭的地形图,新标了几个红点。
“不是要打仗。”他说,“是该打仗了。”
林婉儿合上本子,“我能跟吗?”
“不行。”陈远山说,“那里没地方躲。”
她没争,低头继续写。
傍晚,训练场灯火通明。新兵在练刺杀,老兵在组装弹药箱。王德发带着两个徒弟在改炮架,说要让它能拖着走山路。
陈远山站在场边,手里拿着铅笔,在图上划来划去。他圈住一个点,又划掉,重新标了一个位置。
李二狗走过来,低声说:“师长,神枪手名单出来了,一共三十七人。”
陈远山接过名单,看了一眼,“明天六点,全部到靶场报到。”
李二狗立正,“是!”
陈远山把名单折好,放进衣袋。他抬头看,红旗在风里甩得啪啪响。
他转身走向工坊。
王德发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扳手,盯着一门旧炮的轮轴。他听见脚步声,没回头。
“你说这炮还能上山吗?”他问。
陈远山蹲下,伸手摸了摸轮子上的锈。
“能。”他说,“只要人能到,炮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