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从山口吹进来,带着灰烬和泥土的气息。陈远山站在指挥所内,手按在桌上的地图上,指节压着南沟西南方向的那条小路。他的眼睛没动,耳朵却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张振国走进来,肩上的尘土还没拍干净。他把一份名单放在桌上,“俘虏里有三个炊事班的,说见过赵世昌的人往山下运粮车,不是去前线,是往汉口方向走。”
陈远山点头,“叫他们留下话,写清楚时间、地点、车牌号。”
“已经写了。”张振国又说,“王德发那边也弄好了。账本烤过之后,印章看得更清了,是汉口商会的印。”
陈远山抬眼,“让他把铁盒封好,等调查组来了再开。”
李二狗这时跑了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布包。他把布包放在桌上,解开,露出几页纸和一张照片。“林记者送来的。她说这张能用。”
照片上是一个人影站在帐篷后门,旁边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照出副官的脸。另一个人穿着便衣,手里提着箱子。
陈远山盯着看了几秒,“时间呢?”
“她记了笔记,战斗前两晚,十一点十七分拍的。”
陈远山把照片翻过来,在背面写下时间和说明,交给李二狗,“收进证据袋,编号存档。”
李二狗应了一声,动作利落。他现在拿东西不抖了,走路也稳。
中午时分,一辆军用吉普驶入营地。车上下来三个人,穿的是南京方面的制服。带队的是个中校,名叫周正,脸色冷,眼神扫过岗哨时没有停留。
陈远山带着张振国迎上去。
“陈师长?”周正问。
“是我。”
“我们奉命调查赵世昌事件。”周正开门见山,“听说你掌握了证据?”
“有。”陈远山说,“请进指挥所。”
五分钟后,所有人都坐在了屋里。周正的两个随员开始记录。陈远山没急着说话,而是让李二狗把铁盒拿上来。
盒子打开,账本摆在中间。
“这是我们在赵世昌指挥所废墟里找到的。”陈远山说,“原始拨款十万,实际到士兵手里的只有一万。其余九万,转入私人账户。”
周正翻了几页,“这种事,不能单凭一本账。”
“还有别的。”陈远山示意张振国。
张振国铺开作战地图,“这是敌军进攻的时间线。赵部撤离防线是在日军发起总攻前六小时。他们撤得干净,连伤员都没带。而日军推进速度异常快,像是知道我方空虚。”
周正皱眉,“这也可能是判断失误。”
“那这个呢?”陈远山拿出电文抄录件,“缴获的日伪电台密码本破译出来的内容。其中一条写着:‘赵部已确认移交防区,货将于明晨送达’。‘货’是什么,我们不清楚。但时间点,正好是他们撤退那天。”
屋子里静了一下。
周正抬头,“你们还截获了通讯?”
“是。”陈远山说,“当时以为是普通联络,后来才发现不对劲。”
这时,林婉儿走了进来。她穿着记者服,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我是战地记者林婉儿。”她说,“我这里有两张照片,拍摄于战斗前夜。一张是赵世昌副官携带皮箱登车,另一张是他在后门与一名身份不明男子交谈。我可以作证,拍摄时间和地点都真实可查。”
她把信封递给周正。
周正打开,看完,脸沉了下来。
“这些材料……你们准备上报?”
“我们已经整理成卷。”陈远山说,“每一项都有来源,每一份口供都签字画押。您可以带走副本,也可以随机找俘虏核实。”
周正沉默片刻,“上面的意思,是想低调处理。”
“那得看事实允不允许低调。”陈远山声音不高,“如果只是贪饷,可以内部处分。但如果他通敌,让出防线,导致我军伤亡三百多人,这就不是私事了。”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孙团长带着一名勤务兵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抄件。
“我刚收到的消息。”他说,“赵世昌在逃亡途中,曾用野战电台联系亲信,说‘待其战死,我即回师接管’。这个人,就是陈师长。”
他把电报递过去。
周正接过,看了很久。
屋里没人说话。
半晌,他抬起头,“你们……都想好了?这背后牵连的,可能不止一个人。”
“我们知道。”陈远山说,“但我们只想让该负责的人负责。”
周正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调查组召集所有证据,重新核对一遍。他们找了五个俘虏当面问询,每一个都说得清楚。那个炊事兵甚至记得车牌号码,说是亲眼看见粮食被卸下车,卖给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傍晚前,周正把所有材料装进公文包。
“我们会全部上报。”他说,“七日内,必有回复。”
临走前,他单独留下,对陈远山说:“你这次,动的是根子。”
陈远山没接话。
周正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车。
营地安静下来。
张振国回来时,带来一壶热水。他倒了一杯递给陈远山,“他们真会查到底?”
“只要证据在,就压不住。”
“可有些人,最怕的就是真相露出来。”
“那就让它晒在太阳底下。”陈远山说,“谁也盖不住。”
李二狗这时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师长,我把所有证据编号归档了。一共三十七件,每一件都有记录人、时间、存放位置。”
陈远山接过看了看,“做得好。”
李二狗站着没动,脸上有种以前没有的光,“我想通了。以前我怕死,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打仗。现在我知道了。我们打的不只是日本人,还有那些害自己人的人。”
陈远山看着他,轻轻点头。
晚上,林婉儿开始写稿。她坐在灯下,一字一句地写,写赵世昌如何克扣军饷,如何泄露防线,如何在战前密谋借刀杀人。她把照片底片包好,准备天亮就送往最近的通讯站。
王德发在工坊里把最后一处账本痕迹修补完。他用细毛笔蘸墨,一点点描清模糊的字迹。做完后,他把账本放进铁盒,贴上封条。
他对徒弟说:“这东西,比炮弹还重。”
第二天一早,消息传开。调查组带走全部证据的消息在营地里传遍了。士兵们聚在一起议论,有人愤怒,有人唏嘘。
一个俘虏听说后,突然跪在地上哭了。
他说他原本不信,以为所有长官都一样。现在他信了,真的有人愿意为兵说话。
陈远山站在指挥所门口,看着红旗在风里飘。阳光照在旗面上,照在营地上,照在每一个忙碌的人身上。
张振国走过来,“下一步怎么办?”
“等。”陈远山说,“等他们的回音。”
“要是他们不查呢?”
“那就继续等。”陈远山看着远方,“只要证据在,我们就一直等。等到有人不敢再贪,不敢再卖,不敢再把手伸进军粮和弹药里。”
张振国没再问。
李二狗这时跑来报告,“师长,孙团长留了封信,已经率部归营了。”
陈远山接过信,打开。
上面写着:“同盟之约不变,今后你打头阵,我断后路。”
他把信折好,放进口袋。
太阳升到头顶时,陈远山回到指挥所。他摊开地图,手指划过西南方向的山路。那里有脚印,有车辙,有未说完的话。
他拿起笔,开始写一封电报草稿。
内容是请求彻查赵世昌背后的势力网络,要求公开所有资金流向和通讯记录。
他写完,看了一遍,签上名字。
门外,李二狗正在登记新一批归队士兵的信息。他的手按在胸口,那里不再藏着账本,但他仍习惯性地摸了摸。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陈远山放下笔,抬头看向窗外。
阳光照在桌角的铁盒上,反射出一道光,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沾着墨水,掌心有一道旧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