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陈远山把那张密电抄文折好,塞进内袋。他没有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桌前,盯着墙上挂着的地图。地图上标着几条粗线,是通往前线的运输路线。
张振国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脚步放轻,没敢出声。等了片刻,才开口:“师长,有事?”
陈远山转过身,眼神很沉:“赵世昌动手了。”
“他告状的事,我们早料到了。”张振国皱眉,“可他现在能做什么?联名书已经送出去,南京想压也得掂量掂量。”
“他不打算在明面上斗。”陈远山走到桌边,抽出一份报表,“他在断我们的补给。”
张振国接过报表,低头看。第三日的记录上写着:原定两车粮食、一列弹药未达。备注栏只写了四个字——“调度延迟”。
“这不可能。”张振国声音抬高,“路线查过了,路上没出事,车队也没失联。东西装了货,却卡在中转站三天不动?谁给的命令?”
“没人下命令。”陈远山说,“就是拖。批文说已拨付,实物说还没发。账面走通了,实际一点没动。这种事,查不出证据,打不死人,却能把一支队伍活活耗垮。”
张振国把报表拍在桌上:“我去司令部问!当面问他赵世昌,凭什么扣我们的命根子!”
“你去也没用。”陈远山摇头,“他们不会承认。只会说‘统一调配’‘战区优先’。话都说得漂亮,做的事却要命。”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一条公路慢慢划过去:“你看这条线。从后勤总站到我们驻地,中间要过三个检查点。其中第二个,归赵世昌的人管。最近三个月,我们五次补给延期,四次卡在这里。”
张振国盯着那条线,拳头慢慢攥紧:“他是故意的。我们刚签了联名书,他立刻就掐脖子。这不是巧合。”
“他知道我们在联合,怕了。”陈远山声音低下去,“所以他要让我们先倒下。饿着肚子,拿什么打仗?子弹不够,怎么守阵地?只要我们一乱,七支部队的盟约自然就散了。”
屋外传来脚步声,是通信兵。他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新报文。
“师长,刚收到的消息。今天早上,运往八路军独立团的一批药品和干粮,顺利通过第二检查点,当天送达。他们的线路比我们还远七十里。”
陈远山接过报文,看了一眼,递给张振国。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张振国咬着牙:“他不是没能力发,是他专门不给我们发!”
“对。”陈远山点头,“别人能过,我们不能。这就是冲着我来的。”
张振国猛地站起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再拖两天,伙房就得断粮。弹药库那边已经限领了,战士们连训练都不敢开枪。”
“我已经让后勤处每天上报进度。”陈远山说,“从今天起,每六个时辰查一次。我要知道每一辆车在哪,每一批货卡在哪个环节。”
“可就算查出来,又能怎样?”张振国声音发涩,“上面不认,我们告不赢。打报告?等批复下来,弟兄们早就饿趴下了。”
陈远山没回答。他走到桌前,翻开一本登记册。上面记着近三个月所有补给接收情况。他一页页翻过去,手指停在几个日期上。
都是在他们部队有重大行动前。
一次是准备伏击日军运输队,补给晚了五天;
一次是接到敌情预警,要增防北线,弹药只到了一半;
还有一次,是在联名书送出的前一天,粮食车突然“迷路”,绕到别的部队去了。
“你看清楚了。”陈远山指着那些记录,“不是偶然。每一次,都卡在最关键的时候。”
张振国看着那些数字,脸色越来越黑:“他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
“目的就是让我们撑不住。”陈远山合上册子,“没饭吃,人心就散。没子弹,仗就打不了。他不用动手,我们自己就会垮。”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张振国盯着他,“师长,你要真这么忍下去,底下兄弟会寒心。”
“我没说要忍。”陈远山抬头,目光直直看着他,“我说的是,不能再靠等了。”
张振国一愣。
“讲理这条路,走不通。”陈远山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山路,“他们用制度压我们,我们就不能用制度反制吗?他们卡我们的车,我们就不能……自己去拿吗?”
“你是说……”张振国声音压低,“抢?”
“不是抢。”陈远山说,“是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可那是军需物资,私自动用要上军事法庭的!”
“那就让他们来抓我。”陈远山转身,语气平静,“我带的兵,我不让他们饿着。该负的责任,我一个人担。”
张振国看着他,忽然笑了下:“你要真下令,我第一个跟你干。”
“现在还不用。”陈远山坐回桌前,“先查清楚。我要知道,我们的补给到底被挪去了哪。”
第二天下午,侦察员带回消息。
一辆原本属于他们部队的运粮车,三天前装货后,并未按计划出发。而是被临时调令改道,送往赵世昌嫡系三十八旅驻地。同批还有两箱步枪弹药,登记用途写着“应急储备”。
“应急?”张振国冷笑,“他们旅上周刚补了双倍配额,哪来的急?分明是把我们的顶上去!”
陈远山听完汇报,没说话。他拿出铅笔,在地图上圈出一个点——那是三十八旅的中转仓库,建在一条偏道旁,守备不严,四周少人。
“他们以为卡住补给,我们只能干瞪眼。”他低声说,“但他们忘了,这支队伍是我带的。只要我还站着,就不会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抗日。”
晚上,他叫来炊事班的老班长。
“从明天起,每餐减半。”他说,“但别让战士们觉得是断粮。加野菜,熬稠点,看着像吃饱了就行。”
老班长点头:“我明白。省着吃,撑几天没问题。”
“不止几天。”陈远山看着他,“可能要撑很久。”
他走出伙房,天已经黑了。操场上还能看见几个身影在练习拼刺,动作很慢,明显体力不足。
他走过去,站了一会儿。
“累吗?”他问一个年轻士兵。
那人擦了把汗:“有点。不过还能练。”
“没吃饱,也练?”
“师长都跟我们吃一样的饭,我们有什么不能挺的?”
旁边几个人也停下动作,看向他。
陈远山点点头:“我知道你们能挺。但我也不许你们真饿出毛病来。”
他提高声音:“有人想饿垮我们,逼我们低头。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就不会让弟兄们饿着;只要还剩一粒子弹,就要留给鬼子!”
没人说话。
然后,一个老兵举起枪托,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十几个人一起砸枪托,声音整整齐齐。
“跟师长干到底!”
陈远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夜风把他的衣角吹起来,他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
回到屋里,他摊开地图,铅笔在纸上画了一条新路线。从驻地出发,绕过主道,穿过一片荒林,直指那个中转仓库。
他圈住仓库位置,写下几个字:可行。
张振国站在门口,看着他。
“你真打算动手?”
“不是动手。”陈远山说,“是夺回来。”
“要派谁去?”
“李二狗。”陈远山抬头,“他熟悉地形,胆子够大,又不怕惹事。”
“可他是我们的人,万一被抓……”
“那就说我命令的。”陈远山把铅笔放下,“责任在我。”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
外面的风更大了,吹得油灯晃了几下。
他望着远处的山路,声音很轻。
“明天,让李二狗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