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出山脊,营地的操场上已经站满了人。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枪靠肩,脚上的草鞋沾着夜露和干泥。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旗杆时发出的轻微响动。
陈远山从指挥部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文。他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先走到队列前扫视了一圈。每一张脸他都认得,有的年轻,有的满是风霜,但全都盯着他,眼神里有疲惫,也有期待。
他抬起手,示意张振国上前。
张振国快步走来,接过电文看了一眼,眉头一扬,随即挺直了身子,站到了队伍正前方的木箱上。
“奉南京统帅部急令!”他的声音像刀劈开雾气,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部于北谷伏击战中歼敌三十,伤敌五十二,摧毁装甲车一辆,缴获军需物资一批,作战果敢,调度有方,毙伤敌众,战术精妙——实为抗战楷模!”
操场上一片寂静。几秒钟后,有人轻轻吸了一口气,握枪的手紧了。
张振国继续念:“统帅部特予嘉奖,并承诺追加补给,包括弹药两千发、药品三箱、冬衣五百套,另派工兵连协助加固防线。望再接再厉,固守阵地,不负国家所托!”
最后一个字落下,全场静了两秒。
然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
紧接着,掌声从第一排炸开,迅速蔓延到整个操场。有人拍着手,有人跺着脚,还有人把帽子扔向空中。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没笑,只是抬起右手,贴在帽檐上,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陈远山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他看着这些兵,看着他们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他知道这封电报不只是纸上的几个字,它是粮,是药,是子弹,更是命。
等声音慢慢平息,他才走上前,踩上那个木箱。
“南京看到了我们。”他说,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清了,“他们知道我们在哪,知道我们打了胜仗,也知道我们没退。”
他停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
“补给会来,支援会来,但敌人也不会睡。河对岸的那个据点还在,日军随时可能反扑。明天,照样出操,照样站岗,照样训练。谁要是以为打了场胜仗就能松口气,现在就可以走。”
没人动。
“我们不是为了嘉奖打仗。”他说,“我们是为了活下来,为了身后那片土地能有人种地、能有人上学、能有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跳下木箱,朝前走了两步。
“这份荣誉,不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每一个在夜里睁着眼睛盯哨的兄弟,属于每一个扛着伤员爬过山坡的担架兵,属于那些没能站起来的弟兄。”
他说完,转身面向全军,抬手还礼。
全场肃立,齐刷刷地回敬。
林婉儿站在队列侧后方,笔记本摊在膝上,笔尖停在纸上。她没记下一句话,只是看着眼前这些人。她的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她突然明白,自己正在见证的不是一场普通的表彰,而是一支军队真正立起来的过程。
她抬头看向陈远山的背影。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肩线笔直,像一根钉进大地的铁桩。
散会后,士兵们陆续离开操场。有人边走边低声议论,有人沉默地检查自己的枪械。一个新兵拉着老兵问:“真会给冬衣?”
“电报都念了,还能假?”老兵瞪他一眼,“你当师座是哄娃的?”
“可……赵副司令那边会不会卡住东西?”
老兵没说话,只看了眼远处的指挥部,低声道:“只要师座还在,东西就一定能到。”
张振国走回陈远山身边,手里还攥着那封电文。
“念完了。”他说,“弟兄们都听到了。”
“嗯。”陈远山点头,“你注意看李二狗没?”
“看见了,在第三排左边。他一直站着不动,到最后才跟着喊了一句。”
“他进步了。”陈远山说,“以前听见枪响都想躲的人,现在敢冲在最前面。”
张振国笑了笑:“你是把他逼出来的。”
“不。”陈远山摇头,“我是让他看见了什么是值得拼命的事。”
两人并肩往指挥部走。路上遇到几个伤员拄着拐杖往卫生帐篷去,见到他们主动敬礼。陈远山一一回礼,还问了一个战士伤口愈合的情况。
进了帐篷,他从怀里掏出贴身藏着的胶卷袋,把新来的电报叠好塞进去。两个纸角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张振国看着他动作,忽然问:“你说南京这次怎么突然这么痛快?”
“不是突然。”陈远山坐下,“是我们打出了让他们不得不认的结果。伤亡少,战果大,战术干净利落。这种仗,上面没法压,也压不住。”
“可赵世昌不会高兴。”
“他当然不会。”陈远山冷笑一声,“功劳越大,越扎眼。但我们不怕他使绊子,就怕他不动。他要是动了,反而能让我们看清谁才是真正想打鬼子的。”
张振国坐下来,搓了搓脸:“接下来怎么防?”
“正常备战。”陈远山翻开作战日志,“该修的工事继续修,该练的战术照常练。补给来了就收,来了多少用多少,一分不贪,一分不浪费。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不是靠关系吃饭的部队。”
张振国点头:“明白。我就按这个意思去安排。”
他起身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陈远山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地图,“你带几个人,今晚再去河对岸侦查一次。别靠太近,看看有没有新动静。特别是那个据点后面的小路,我一直觉得不对劲。”
“好,我亲自去。”
“回来之前,别发电报。”
“懂。”
张振国走后,陈远山独自坐在灯下。油芯噼啪跳了一下,火光晃在他脸上。他盯着地图看了很久,最后拿起铅笔,在据点西侧画了个圈。
门外传来脚步声,林婉儿走进来,手里拿着几张照片。
“洗好了。”她说,“我想用这张做头版。”
她递过来一张照片。画面里,几名士兵正从战壕跃出,泥土飞溅,枪口喷着火光。最前面那个身影,正是李二狗。
陈远山看了很久,说:“可以。”
“标题呢?”她问。
“《每一枪,皆为山河无恙》。”
她点头记下,又问:“你不担心吗?这样的报道,赵世昌看到了一定会发难。”
“我知道。”陈远山看着她,“但真相总得有人写。”
她收起照片,转身要走。
“林记者。”他在背后叫住她。
“嗯?”
“下次发稿,走军邮系统,别用地方报社的渠道。”
她回头看他一眼:“你怕他们扣住?”
“不是怕。”他说,“是不能让这些声音断在路上。”
她点点头,走了出去。
陈远山重新打开日志,在今天日期下写道:
“三月二十日,南京复电嘉奖,允诺补给与支援。全军士气大振。令各部照常备战,不得懈怠。河对岸敌情未明,夜间加强警戒。”
写完,他合上本子,吹灭油灯。
黑暗中,他坐着没动。
远处操场上,换岗的士兵正在交接。口令声清晰传来:
“口令!”
“山河!”
“回令!”
“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