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在帐篷里晃动,陈远山把军需清点报告推到一边。桌上还摊着几张纸,他拿起新的宣纸铺平,蘸了墨,开始写。
笔尖落下时很重。他写下第一行字:“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十七日,日军第三联队进犯xx村,烧杀抢掠,全村一百三十七人遇难,其中妇孺八十九人。”
王德发提着工具箱走进来,裤脚沾着泥,手里端着一碗热粥。他把碗放在桌角,看见纸上写的字,没说话,只是站住了。
“你还记得那个村子吗?”陈远山没抬头,“侦察队昨天带回的消息,说那里连口井都被填了。”
王德发点头:“我去过。房子全塌了,灶台还在冒烟。”
陈远山继续写。他记下日军进入村庄的时间、行进路线、纵火点分布、村民逃亡方向。每一项都来自侦察兵的实地勘察和幸存者的口述。他写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刻上去的。
写到一半时,王德发从工具箱底层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打开包,取出几张照片。
“这是摄影队拍的。”他说,“我让他们洗出来,带回来了。”
陈远山接过照片。第一张是村口的大树,树干上挂着半截烧焦的尸体。第二张是倒塌的屋檐下,一个老人趴在地上,手伸向门口,像是要爬出去。第三张是一个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两人都没了气息。
他的手指停在第三张照片上。画面里孩子的脸还能看清,眼睛闭着,嘴角有一点血迹。她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小棉袄,袖口磨出了线头。
“就用这张。”他说。
他把照片夹进战报,在旁边写:“附影像为证,死者为本村村民李氏女童,年六岁。”
王德发看着他把剩下的内容写完。最后几行字是:“此次暴行非孤立事件,据前线多处村落报告,日军有组织地实施焦土政策,目标明确指向平民。其手段之残暴,已超出战争常规,实为灭绝人性之举。”
陈远山放下笔,吹干墨迹。他把整份战报从头读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
“你要送这份东西去南京?”王德发问。
“必须送去。”陈远山说。
“赵世昌那边不会让你轻易送出去。”
“我不需要他批准。”
王德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这封信要是被截了,你怎么办?”
“那就再写一封。”陈远山把战报折好,放入牛皮纸信封,“死一次的人,不能再死第二次。他们得有人替他们说话。”
王德发没再问。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小盒火漆,递给陈远山。
陈远山接过,点燃蜡烛。红色蜡油滴在信封口,他拿出印章,按了下去。印痕清晰,边缘整齐。
“我认识一个传令兵。”王德发说,“老家在南京城外,家人还在城里住。他每个月都会想办法送家书回去。可靠。”
“叫他来见我。”
“现在?”
“明天一早。”
王德发点头,收拾工具箱准备离开。走到帐篷口时,他又停下。
“师座,这些照片……你不怕上面看了,觉得你在煽动情绪?”
陈远山看着桌上的信封:“这不是情绪。这是事实。他们可以不认,但不能不知道。”
王德发没说话,掀帘走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陈远山一个人。他把密封好的战报放在桌中央,旁边放着那支钢笔。煤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影子在他脸上划过一道暗痕。
他没动。坐着,盯着那封信。
外面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走远了。风刮起来,帐篷布轻轻响。他伸手扶了下灯罩,火光稳住。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想起白天清点仓库时看到的空箱子,想起那些被磨掉编号的枪管,想起库房角落里堆着的破麻袋。现在他又想到那个小女孩的照片,她攥着母亲衣角的手。
这两件事是一回事。
有人在背后拿走该给战士的东西,有人在前面烧杀无辜的百姓。一条线连着另一条线,最终都通向同一个地方。
他不能只查账。
账能说明缺了多少粮、少了多少弹,但说不出一个六岁孩子是怎么死的。
他必须让南京知道。
他知道这份战报可能会惹麻烦。但他更知道,如果不送,才是最大的麻烦。
他起身,从床铺下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卷底片,还有三张未冲洗的照片。他把它们放进另一个信封,贴身收好。
这是备份。
如果第一封被截,他就寄第二封。第二封不行,还有第三封。总有一封能到。
他重新坐下,拿起记事本,在最后一页写下几个名字:李二狗、张振国、林婉儿。他们在不同岗位上见过战场的真实。只要这些人还在,真相就不会断。
他合上本子,靠在椅背上。眼睛没闭,一直看着桌上的信封。
夜很深了。远处传来一声枪响,可能是哨兵试枪。他没反应,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桌前,把战报往里推了半寸,让它离灯更远一点。怕火燎到。
他又坐回去。
等天亮。
等那个传令兵。
帐篷外,风还在刮。一根铁丝绷在杆子上,发出低鸣。一只老鼠从角落窜过,钻进工具箱后面的缝隙。
陈远山不动。手边放着驳壳枪,枪套上的五角星在灯光下隐约可见。
他盯着那封信。
直到听见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帐篷外。
布帘被掀开一条缝。
一个年轻士兵探进头来,压低声音:“师座,您让我来的。”
陈远山看他一眼:“进来。”
士兵走进来,关好帘子。他穿着普通军装,肩上有补丁,脸上有风吹的日晒痕迹。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师座,列兵周大勇。”
“你每个月都往南京送信?”
“是。我娘在城南住,我托同乡捎信。”
陈远山把牛皮纸信封推过去:“这个,必须送到军政部收文处。不能经别人手,不能拆,不能丢。”
周大勇伸手要接。
陈远山没松手:“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
“里面有照片,拍的是被杀的百姓。包括一个六岁的女孩。”
周大勇的手顿住。
“送这个信,你可能回不来。”陈远山盯着他,“路上会查,查到了,就是死罪。你明白吗?”
周大勇咽了口唾沫,手有点抖,但没缩回去。
“我明白。”
“那你为什么还要接?”
“因为我爹就是被鬼子活埋的。”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娘带着我逃出来,走了半个月才找到部队。我要是不敢送,我就白活了。”
陈远山看着他,几秒后,松开了手。
周大勇双手接过信封,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明天一早就出发。”他说,“走小路,绕开检查站。哪怕爬,我也把它送到。”
陈远山点头:“去吧。”
周大勇敬了个礼,转身要走。
“等等。”陈远山叫住他。
他从本子里撕下一张纸,写下一行字和一个地址,递给周大勇:“如果信送不到,就把这张纸交给这个地址的人。他是报社的编辑,能登出来。”
周大勇接过纸条,塞进贴身口袋。
他再次敬礼,掀帘走出去。
帐篷里又安静下来。
陈远山坐回椅子,拿起钢笔,拧开。他把笔尖对准灯芯,烤了一下,去掉水分。然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
他的手搭在桌沿,指尖离那盒火漆只有半寸。
外面风更大了,帐篷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