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陈远山的手指停在作战图的右下角。桌上的文件已经按顺序码好,最上面是整训汇总报告,下面压着各营上报的弹药存量和伤员名单。他刚把最后一份记录归档,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
通信兵站在门口,帽子拿在手里,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师座,押运队回来了。”
陈远山抬头:“军饷呢?”
“没拿到。军需处说……上面临时调拨,命令下午就下了,可我们没收到文书。”
陈远山站起身,椅子腿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短痕。他盯着通信兵:“带队的是老刘?”
“是。”
“他没问?”
“问了。对方只说是‘统一调配’,不给盖章,也不出示条子。老刘坚持要凭据,差点被扣下。”
陈远山走到桌边,拿起驳壳枪插进枪套。动作很稳,但手指在枪柄上多停了一秒。
“张副师长呢?”
“刚回营房,说您开完会让他休息。”
“不用叫他。”陈远山抓起军帽,“我去趟军需处。”
通信兵愣住:“现在?都快十点了。”
“越晚越好。”陈远山掀开帘子走出去,“这时候去,才能看见白天看不见的东西。”
夜风比刚才更冷。他牵出马,翻身上鞍,没有点灯。马蹄踩在土路上,声音不大,但每一步都清晰。军需处离营地有三里地,一路穿坡过沟,平时白天都有宪兵巡逻,晚上则只留两个哨。
快到坡顶时,他勒住缰绳。
下方院墙内,一盏灯笼还亮着。不是岗哨用的那种铁皮罩灯,而是软布灯笼,挂在库房门口。那里本不该有人。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路边一棵枯树上,步行靠近围墙。脚步放轻,贴着土坎往前挪。
院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光。一个穿着军官靴的人正从库房出来,肩章看不清,但走路姿势偏急,右脚略拖。那人没走正门,而是绕向侧墙的小门,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陈远山蹲下身,盯着地面。
车辙印很新,两道平行的深痕直通库房后墙。不是手推车,也不是骡车,轮距窄,像是那种带棚的军用吉普。这种车全师只有三辆,都在前线运输队。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转身往回走。
刚走出五十步,迎面撞上一队巡逻兵。
“口令!”前面的士兵举起步枪。
“铁流。”陈远山答完,认出领头的是三营七连的班长。
“师座?”班长慌忙收枪,“这么晚您怎么在这儿?”
“我问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军需处晚上有人进出?”
班长犹豫了一下:“有。前天夜里,我和兄弟们巡到这儿,看到有人穿皮靴进去,没戴帽徽,也没登记。我们喊了话,他说是军法科查账,让我们别管。”
“你们放他进去了?”
“他亮了个牌子……说是总部来的。可第二天我去对口令,军法科根本不认这茬。”
陈远山点头:“还有呢?”
“昨儿半夜,又有一次。这次没亮牌子,守库的哨兵换了人,脸生。我们想查,他们端枪拦着,说‘奉命不许打扰’。”
“车呢?”
“一辆黑篷车,停在后墙。我们没敢靠太近。”
陈远山沉默几秒:“你们继续巡,当没碰见我。”
班长敬礼要走,他又叫住:“以后每班加两个人,暗哨设到库房东坡。发现异常,立刻报我,不要动手。”
“是!”
他重新上马,但没再往军需处去,而是调转方向回营。
回到指挥帐,他先把马拴在柱子上,然后走进帐篷。油灯还在烧,火苗低了一些。他坐下,打开抽屉,取出一本黑色封皮的记事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四月三日,棉衣欠发八百二十三套。”
“四月七日,干粮配额减半,无书面通知。”
“四月十二日,药品申请驳回,理由‘暂无库存’,但友军同日领走两箱磺胺。”
他翻到新的一页,写下:
“四月十五,晚九时四十分,军饷未达。军需处无正式调拨令。”
“同夜,库房夜间三次开启,出入人员身份不明,使用非编制车辆。”
“守卫更换频繁,疑似内部换防。”
写完,他合上本子,放在枪套旁边。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振国掀帘进来。
“听说你去了军需处?”
“去了,没进门。”
“怎么回事?”
“军饷被截了,名义是‘临时调拨’,可没人下命令。我半路折回来,看到库房有人深夜进出,用的是总部牌照的车。”
张振国脸色变了:“谁敢这么干?”
“能越过战备会议直接动军饷的,不会是小角色。”陈远山看着他,“明天一早,我要亲自去军需处要账本。”
“他们要是不给呢?”
“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为什么我的兵吃不上饭,他们的车却能在夜里来回拉货?”
张振国握紧拳头:“要不要先找孙团长通个气?他是正规出身,说话有分量。”
“不急。”陈远山摇头,“现在打草惊蛇,他们就把证据藏得更深。我要的是账本,一笔一笔查。只要有一笔对不上,就能顺藤摸出根来。”
“可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我不是去打架。”陈远山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我是去拿属于这支部队的东西。他们以为克扣点粮饷就能压垮我们?这支队伍能站起来,不是靠谁施舍,是靠自己拼出来的。”
张振国低声说:“我已经让工兵连加固了弹药库的门,还加了双岗。王德发那边也停了改造进度,等军饷到位再开工。”
“做得对。”陈远山回头,“让弟兄们照常训练,饭食尽量匀一匀。告诉炊事班,把存粮分成五天份,每天早上统一分配。”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上午十点。”陈远山坐回椅子,“战备会议刚结束,大家都记得我说过‘每一笔账都要算清楚’。我就让他们看看,我是怎么算的。”
张振国点点头:“需要我带人守在外面吗?”
“不用。我一个人去。”陈远山把手按在枪套上,“真要动手,人多反而坏事。我要他们知道,这事躲不掉,也压不住。”
帐篷里安静下来。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照亮了桌角那本黑色记事本。封面边缘有些磨损,右下角有个小小的划痕,像是被刀尖划过。
陈远山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灯芯看了一会儿,然后吹灭了灯。
黑暗中,他的手仍搭在枪柄上。
第二天清晨六点,通信兵送来一份通知。
军需处定于上午九点半召开补给协调会,请各部主官准时出席。
署名是赵世昌派系的一名后勤参议。
陈远山看完,把纸折成方块,夹进记事本里。
他起身走出帐篷,天边刚泛白。操场上已有士兵在跑步,脚步声整齐。李二狗在队列里,跑得满头是汗,但没掉队。
陈远山站在高台边看了几分钟,转身朝马厩走去。
他牵出马,检查了鞍具和缰绳。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旧子弹壳,刻着“1935”字样。
他把子弹壳放进左边口袋,翻身上马。
马蹄声响起,朝着军需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