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刮,旗杆被李二狗扶正后稳稳立着。他站在原地,手还搭在木杆上,指节发红,掌心全是泥和破皮的血痕。
一道身影走了过来。
陈远山从土坡下来,穿过操场边缘的碎石路,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他走到李二狗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李二狗猛地转身,差点站不稳,脚下一滑,膝盖蹭到地面。他立刻要跪直行礼,被陈远山一把拉住。
“起来。”陈远山说,“手还疼吗?”
李二狗低头看自己的手掌,茧子已经结了一层,裂口处渗着血丝。他摇头:“不疼了,长茧了。”
陈远山盯着他的手看了两秒,点头:“茧子是兵的勋章。不是谁都能有的。”
李二狗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你刚才带头喊口号。”陈远山看着旗,“为什么能喊出来?”
“我……”李二狗声音低下去,“我想守住这个位置。不想再逃了。”
“那你现在是在逃,还是在守?”
“我在守。”
“守什么?”
“守这面旗,守这个营,守……脚下这块地。”
陈远山看着他,眼神沉静。过了几秒,他说:“你已经是兵了。不是列兵,不是工务组的临时人,是兵。真真正正的兵。”
李二狗眼眶忽然发热,但他没眨眼,也没低头。他站直了,肩膀打开,胸口挺起。
操场上其他新兵陆续收队,三三两两坐在泥地上喘气。有人看见师长来了,赶紧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动。
陈远山没让他们列队,也没喊口令。他走到人群中间,直接蹲下,和他们平视。
“我知道你们背地里骂过我。”他说,“说我狠,说练得太凶,说这么搞人都要废了。”
没人吭声,但有几个新兵偷偷抬头看他。
“你们说得对。”陈远山说,“是狠。可我要告诉你们为什么狠。”
他停了一下,声音压低:“去年冬天,我们一个连在山沟打伏击。敌人是一个小队日军,机枪两挺,步枪全是新货。我们呢?三十条枪,一半卡壳,子弹每人不到十发。那天雪下得大,人饿得走不动路。可我们没退。为什么?因为身后是村子,村子里有老人、孩子、孕妇。退了,他们全得死。”
他扫视一圈:“那一仗打完,活下来的十七个人里,十五个身上带伤。可没人哭,没人喊冤。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挡住了鬼子,村子保住了。”
“训练狠,是为了活命。”他说,“不是为了好看,也不是为了让我满意。是让你们在战场上,多一口气,多一秒钟反应时间。是让你们能活着回来,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一个新兵鼓起勇气开口:“师长……我们到现在还没摸过真枪。怕上了战场,手抖,打不准。”
陈远山没回答,而是解下腰间的驳壳枪,卸掉弹匣,检查枪膛,然后递过去。
“接住。”
那新兵愣住,手抖着伸出来。
“拿着。”陈远山把枪放进他手里,“记住,不是枪救你,是你用它救人。它没胆,没心,不会怕。怕的是人。可只要人不怕,它就是杀鬼子的家伙。”
新兵紧紧握住枪身,指节发白。
陈远山站起来,走向高台。
张振国已经在上面等着。他朝陈远山点头,没说话。
陈远山站在台前,看着下面整队的新兵。他们衣服脏,脸上有泥,不少人腿上还有擦伤。但他们站得直,眼睛亮。
“你们现在站在这里,穿这身军装,不是像兵。”他说,“你们就是兵。”
底下没人动。
“我知道你们苦,知道你们累,知道有些人夜里偷偷哭过。”陈远山声音不高,但传得很远,“我也怕过。第一次上战场,枪一响,脑子就空了。可后来我想明白一件事——怕,才要练;苦,才要挺。因为我们不打,别人就得替我们打;我们不扛,家就没了。”
他抬手指向远处的山脊:“那边有个村子,前天被鬼子烧了。七十多人,男的砍头,女的……我不说了。一个三岁小孩,挂在树上三天没人敢收尸。你们说,这种事,能忍吗?”
没人回答,但所有人的拳头都攥紧了。
“中国不会亡。”陈远山说,“不是靠神仙保佑,是靠一个个站着的人。你们现在流的汗,吃的苦,就是为了那一天——当鬼子冲上来的时候,你们能挡得住!”
他顿了一下,抬起右手,敬礼。
全场静了一瞬。
接着,所有人齐刷刷抬手回礼。动作不算整齐,但有力。
陈远山放下手,目光扫过队列。最后落在李二狗身上。
“今天早上,风沙那么大,是谁带头喊的口号?”
没人出声。
“是他。”张振国接过话,“李二狗。排头换人时,他顶上去的。”
陈远山看着李二狗:“以前你是散兵,现在你是号角。你们每一个,都可以是号角。不需要等命令,不需要谁批准。只要你想守,你就已经是兵。”
李二狗低下头,又迅速抬起来。他解开衣领,从里面掏出一小块布,是家乡带来的土布。他走到自己的步枪旁,把布条绑在枪管上,打了结。
风吹过来,布条飘了一下,贴在枪身上。
训练结束哨声响起。队伍解散后,新兵们没有立刻散开。他们聚在一起喝水、说话,有人拍李二狗的肩膀,笑了。
李二狗也笑了。
陈远山走下高台,张振国跟上来。
“这批人,能打。”张振国说。
“不只是能打。”陈远山看着操场,“他们开始懂为什么打了。”
“下一步怎么安排?”
“先补装备。王德发那边改造的枪,下周能交一批。另外,侦察排昨天带回消息,北面三十里有支伪军驻防,兵力空虚。”
“动手?”
“看情况。”陈远山眯眼看向远处,“得让他们先拿一次真枪,打一次实弹。不然,光练没用。”
张振国点头:“新兵营再练五天,就能拉出去合训。”
“那就定五天。”陈远山说,“今晚你把训练数据整理出来,明早我要看。”
两人并肩往营区外走。夕阳照在操场上,影子拉得很长。
李二狗站在原地,手摸着枪管上的布条。他弯腰捡起旁边的一颗石子,用力砸进泥土里。
石子陷进去一半,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