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进站时,铁轨震得地面发颤。陈远山起身,把铁盒从座位下取出,抱在胸前。林婉儿跟着站起来,相机挂在肩上,没说话。
站台上有几个穿军装的人来回走动,胸口别着会议标识牌。一名接待军官迎上来,看了眼陈远山的证件,领着他们穿过通道,直奔会场大楼。
走廊铺着深色地毯,脚步声被吸得干净。墙上挂着几幅作战地图,标着红蓝箭头。陈远山扫了一眼,记下华北战区的防线位置。他的手指在铁盒边缘轻轻敲了一下,节奏平稳。
推开会议室大门,一股闷热扑面而来。屋子里已经坐了二十多人,多数穿着将官制服。长桌两侧摆满茶杯,烟灰缸里堆着半截烟头。有人正大声说话,声音撞在墙上反弹回来。
赵世昌坐在主位偏左的位置,身边围着三四个军官,低头听他讲话。他抬头看见陈远山,嘴角动了动,没笑。那边徐副司令靠窗坐着,手里拿着一份电报在看。周参谋长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面前的本子一页都没写。
陈远山走到后排空位坐下,把铁盒放在腿上。没人跟他打招呼。左边一个穿黄呢军装的少将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继续聊天。
会议准时开始。主持的高阶将领宣布议题是“前线补给调配与指挥体系优化”。话音刚落,右边就有人站起来。
“现在各部都喊缺弹少粮,可资源就这么多。”那人指着地图,“我们师守着津浦线北段,每天要顶住日军两个联队的压力,结果配额还不如后方休整的部队!这公平吗?”
旁边立刻有人反驳:“你们有铁路运输优势,损耗小。我们这边山路多,骡马运一趟要四天,路上吃掉一半,还能剩多少?”
“别拿路说事!”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关键是人!有些人自己贪墨军需,还怪运输不力。账目不清,谁信你真缺?”
这话明显冲着谁去的。几个人目光扫向陈远山这边。他没动,只是翻开随身带的小本子,用铅笔写下“附赵派”三个字,圈了个点。
争论越吵越烈。有人说要统一指挥权,归大区统筹;马上有人反对,说前线情况复杂,遥控指挥会误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将军提议成立联合督导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督导组?上次派下来的人,三天两头喝酒打牌,临走还拉走两车药品!”
陈远山低头记录。他在本子上画了三条线:一条标“资源”,一条写“指挥”,第三条写着“问责”。每听到一次攻击,就在对应线上记下发言者编号和关键词。
赵世昌这时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全场安静下来。“眼下最要紧的是稳定。”他说,“不能因为个别部队管理混乱,就说整个系统有问题。该查的查,但不能影响大局。”
这话听着平和,实则定调。意思是问题可以谈,但权力不能动。
陈远山在“指挥”那条线下重重划了一横。他知道,所谓“大局”,就是保住现有利益格局。
接下来几轮发言,基本按这个路子走。有人提具体困难,立刻被扣上“制造对立”的帽子。一个团长说起士兵冬衣不足,当场被人反问:“你们团上个月报销了三千件棉服,去哪儿了?”
那位团长脸色涨红,说不出话。
陈远山合上本子,抬头看向周参谋长。那人一直没说话,手指夹着钢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注意到陈远山的目光,他微微点头,很快又低下头。
中场休息铃响。人群陆续起身,有的去抽烟,有的找熟人说话。陈远山没动。等屋里人走得差不多,他才站起身,抱着铁盒走向偏厅门口。
这里光线暗些,墙边放着一排旧沙发。他靠着门框站着,能看清主厅进出的人影。徐副司令走出来,跟两个军官说了几句,转身往洗手间方向去了。赵世昌被一群人簇拥着,正朝电话机走去。
几分钟后,周参谋长也出来了。他端着茶杯,径直走到陈远山面前。
“你的材料带来了?”他低声问。
“在铁盒里。”陈远山回答。
“赵世昌刚才打电话。”周参谋长声音压得更低,“我听他提了一句‘那个杂牌师的事,按原计划办’。”
陈远山盯着他:“原计划是什么?”
“不知道。但他让接电话的人准备一份文件,说是‘用来对冲不利言论’。”周参谋长顿了顿,“你最好小心点。他们不是来解决问题的,是来封口的。”
说完他就走了,茶杯里的水晃了一下。
陈远山站在原地,手指摩挲着铁盒锁扣。他想起火车上写的应对方案。正面揭发这条路,恐怕走不通。现在对方已经准备反击材料,说明早有预谋。
他打开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在“周参谋长”名字下面,添了一行新记录:“可信,但惧于行动。需证据直接推动。”
主厅传来脚步声。他合上本子,放回口袋。
第一批代表回来了。有人点了支烟,边走边笑。另一个拍着同伴肩膀说:“只要把那几个刺头压下去,下季度补给咱们至少分六成。”
陈远山走进主厅,回到座位。会议重新开始。
这次议题转向“部队整编方案”。一个留着短须的将军站起来,建议裁撤战斗力弱的单位,集中资源打造主力兵团。他特意强调:“有些部队番号存在多年,实际兵力不足编制一半,消耗资源却不担责任。”
所有人都明白这话针对谁。
陈远山依旧没出声。他在本子上写下“整编=吞并”,然后翻到空白页,开始列出席人员名单。每个名字后面,标注其所属派系、近期调动记录、与赵世昌的关系亲疏。
说到一半,主持人突然点名:“陈师长,你也一直在前线,听听你的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
陈远山抬起头,平静地说:“我只想知道,裁下来的兵,怎么安置?”
屋里静了一瞬。
“自然归入其他部队。”短须将军答道,“精兵简政,才能提升战力。”
“那他们的长官呢?”陈远山追问,“是不是也一并‘精简’了?”
有人笑了。笑声很短,立刻被咳嗽盖过去。
“这个问题……以后再议。”主持人接过话头,“下面我们讨论防空部署问题。”
话题迅速转移。陈远山不再提问,继续低头写字。他在“附赵派”名单末尾加上了短须将军的名字,画了个叉。
接下来的发言更空洞。有人说要加强情报协作,有人呼吁统一通讯频率,还有人提议设立战功奖励机制。全是不疼不痒的内容。
陈远山合上本子,手搭在铁盒上。
他知道,这场会根本不会谈真实问题。所谓的“抗日大局”,不过是争权夺利的遮羞布。真正要紧的事——谁掌握补给、谁控制部队、谁能在战后占据高位——都在台下谈完了。
休息铃再次响起。人们起身活动。陈远山没动。他看着赵世昌走出主厅,朝偏厅走去。那里有一部专线电话,门关着。
过了一会儿,徐副司令也进去了。两人在里面待了不到五分钟。出来时,赵世昌脸上有了笑意。
陈远山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枪套上的五角星磨得发亮。
他站起身,走向偏厅门口。那里光线昏暗,正好能看清每一个进出的人。
他的笔记本放在外衣内袋,最后一页写着三句话:
“资源之争,实为私利。”
“指挥之辩,意在收权。”
“若不开口,便由我来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