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零三分,了望台上的风还在吹。陈远山握着望远镜的手没有松开,眼睛盯着那块微微晃动的石头。他没动,也没喊人,只是将镜筒缓缓下压,看清了石头后面露出的一角灰布。
那不是军装。
他转身走下了望台,脚步沉稳。经过通信室时,朝里面看了一眼,两个老兵正低头记录频率,电台滴滴作响。他点头走过,直奔指挥所。
刚进屋,卫兵低声报告:“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军校时期的旧识,要见您。”
陈远山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面:“叫什么名字?”
“他说姓李,是您十三期的同学。”
陈远山冷笑一声。他十三期根本没有姓李的同期。而且,军校档案早已在去年战火中焚毁,外人不知,但真同学绝不会提这个。
“让他进来。”
门帘掀开,那人走进来。四十出头,穿着笔挺的呢子大衣,皮鞋擦得发亮,手里拎着一个牛皮公文包。他脸上堆笑,一进门就拱手:“老同学,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陈远山不动声色:“你说你是哪一期的?”
“十三期步科,和您同届。”那人笑容不减,“当年咱们还一起打过靶,你三枪全中十环,教官都夸你是神枪手。”
陈远山盯着他:“那你该知道,我们那一期,步科一共多少人?”
对方一顿:“这……战乱多年,记不清了。”
“二十七人。”陈远山站起身,“你连人数都说不出,还敢冒充我的同学?”
那人脸色微变,但仍强撑着笑:“陈师长何必较真,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带来的消息。”
“说。”
“赵中将派我来,是想和您谈一笔交易。”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密封的信函,“只要您放了那个通信兵,不追究内奸的事,上峰会立刻调拨两百条新枪、五十箱弹药,外加一个加强连的编制划归您麾下。”
陈远山没接信,只问:“赵中将还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亲自跑这一趟。”
那人干笑两声:“这就不劳您操心了。眼下局势紧张,大家都是为大局着想。您抓了个小兵,得罪了上峰,值得吗?不如各退一步,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陈远山声音冷了下来,“昨夜我军刚破获日军密报,知道他们今晨要攻东隘。你们倒好,趁敌人未到,先来劝我放走汉奸。”
“陈师长言重了。”那人收起笑容,“那通信兵不过是个小角色,查不出什么。您要是执意深究,反而让上面难做。再说了,上峰已经下了话,这事到此为止,您何必顶着干?”
陈远山走到墙边,指着墙上一张泛黄的纸:“你看清楚,那是百姓写的血书。三个字——‘救救我’。就在上周,日军扫荡村子,烧了十七户人家,孩子被刺刀挑死,女人跳井。这些人,是你嘴里的‘小角色’?”
那人避开视线:“战争总有牺牲,您得顾全整体战略。”
“顾全谁的战略?”陈远山猛地拍桌,“是顾全百姓的命,还是顾全你们升官发财的路?”
他上前一步:“我告诉你,那个通信兵,不但不能放,还要军法审判。他通敌卖国,害死弟兄,罪不容赦!”
那人脸色铁青:“陈远山,你别不识抬举!赵中将已经签了委任状,只要你点头,马上就能升副军长!否则……”他压低声音,“违令抗命,贻误战机,够你吃一辈子官司。”
陈远山盯着他,忽然笑了。
他拿起桌上的信函,当着对方的面,撕成两半,再撕,扔进炉膛。火苗窜起,瞬间吞没了纸片。
“你回去告诉赵世昌。”他说,“我不稀罕他的官,也不怕他的权。我带兵,只为守住这片土地,不让一个鬼子踏进来。谁要拦我,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自己人,我都照打不误。”
那人咬牙:“你会后悔的。”
“我只后悔一件事。”陈远山拿起驳壳枪,插回腰间,“就是昨天没把假更夫当场毙了,才让你们这些蛀虫还有机会钻进来。”
他朝门外喊:“张振国!”
张振国应声而入。
“把这个‘旧友’请出去。”陈远山说,“送到十里坡外,不准他再靠近营地一步。以后凡无手令擅入者,一律扣押。”
“是!”张振国挥手,两名卫兵上前架住那人。
那人挣扎着回头:“陈远山!你这是自断后路!上峰不会放过你!”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远。
陈远山坐回桌前,拉开抽屉,取出驳壳枪,开始拆卸。他一块块擦拭零件,动作缓慢却有力。枪身冰冷,但他握得很稳。
他抬头看了眼地图。东隘依旧标着红圈,机枪组、炮位、雷区都已就位。时间接近五点半,天边灰白渐亮。
他装好枪,放回枪套。拇指轻轻抚过枪套上的五角星,擦得发亮。
这时,一名传令兵冲进来:“报告!侦察兵发回信号,东隘外围发现日军先头部队,约一个中队,正沿山道逼近!”
陈远山站起身,披上军装:“通知各部,按原计划执行。机枪组压制正面,炮班等我命令开火,尖刀班准备反击。”
“是!”
传令兵刚走,另一名士兵又进来:“报告!营区西门发现可疑人员,自称是后勤处派来的补给员,但拿不出通行令。”
陈远山眼神一凛。
他抓起枪,大步走出指挥所。
营地里,风更大了。巡逻队已全部换岗,哨兵持枪立于高点。他一路走向西门,脚步坚定。
远远看见两个士兵押着一个穿灰衣的男人。那人低头站着,双手被绑。
陈远山走近,那人抬头,目光闪躲。
“哪个单位的?”
“后勤三团……送弹药的。”
“证件呢?”
“在路上被土匪抢了……”
陈远山不说话,只盯着他。
那人额头开始冒汗。
陈远山忽然伸手,扯开他衣领。
一块洗得发白的领章下,隐约有一道细线痕迹。那是旧军衔被剪掉的印子。
他冷笑:“三团的人,领章是蓝色斜纹。你这个,是原十九路军的制式。”
那人嘴唇抖了一下。
“把他关进禁闭室。”陈远山下令,“和其他人关在一起。”
士兵押走那人。
陈远山站在原地,望着营地四周。每一处哨位都有人影,每一条战壕都有枪口对准前方。
他知道,敌人正在靠近。
他也知道,内部的毒还没清完。
他摸了摸腰间的枪,转身往指挥所走。
刚走到门口,通信室冲出一名老兵:“师座!电台收到紧急信号,是八路那边的暗码!说日军主力已出动,目标正是黄龙岭!”
陈远山推门进屋,抓起记录本。
油灯下,他写下一行字:
“所有预备队进入二线掩体,等待命令。”
写完,他抬头看向东方。
天光已裂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