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帐篷缝隙钻进来,煤油灯的火苗晃了两下,周文达睁着眼,盯着头顶的帆布顶。他肩膀上的绷带换过了,药味还浓。陈远山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块破布,正一下一下擦着那把驳壳枪。
枪身已经很亮,他还是不停手。
“你还守着?”周文达声音有点哑。
陈远山没抬头:“卫生员说你今晚容易发烧,得有人看着。”
“你是师长,不是勤务兵。”周文达想坐起来,刚动了一下,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别乱动。”陈远山放下枪,走过来按住他,“伤口没愈合,再裂开就麻烦了。”
周文达没再挣扎,躺回去,盯着他:“你从昨天到现在,就没合过眼?”
“仗刚打完,营地不能松懈。”陈远山重新坐下,“我在这儿,比在指挥所踏实。”
周文达闭了会儿眼,忽然说:“你救了我两次。”
“我没救你。”陈远山说,“是李二狗把你扑倒的,我就是下令抬人。”
“可你让他跟着我。”周文达睁开眼,“你要不派他,我现在已经死了。”
陈远山没接话,低头继续擦枪。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战士低声报告:“师座,炊事班送了热粥来,说是专门给监军熬的,没放盐,大夫说伤口不能咸。”
“放桌上。”陈远山应了一声。
战士退出去,帐篷里又安静下来。
周文达闻到了一点米香,肚子竟有些反应。他扭头看那碗粥,白乎乎的,上面浮着一层油星。
“他们对你都这样?”他问。
“谁?”
“你的兵。”
陈远山放下枪,端起粥碗,用勺子搅了搅:“他们听命令,也信我。我不让他们白白送命,他们才肯跟我冲。”
“那你信他们吗?”
“信。”陈远山把勺子递过去,“张振国能替我挡子弹,李二狗敢一个人摸进岩缝搜残敌。这种人,不用多,一个班里有三个,就能打赢仗。”
周文达没接勺子,只是看着他:“赵主任说你不服管,打仗独断专行,克扣军饷养私兵……这些话,都是假的吧?”
陈远山把勺子放在碗沿上:“我的兵吃糙米配野菜,穿补丁军装,每月领的子弹不到中央军三分之一。我要真有私心,早带着钱跑了,还能在这山沟里跟鬼子拼?”
周文达沉默了很久。
外面起了风,帐篷帘子被吹开一条缝,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的药箱边上。
“你知道补给为什么总卡在路上吗?”他忽然开口。
陈远山抬眼。
“不是运不进来。”周文达声音压得很低,“是有人不让进。赵主任亲自下的令,所有发往你们师的弹药、粮食、药品,一律延迟发放,优先供给嫡系部队。他说……杂牌军打光了就打光了,省得日后争编制。”
陈远山手指在枪柄上顿了一下。
“他还说,你这人太能打,名声太大,要是再让你们吃饱穿暖,将来不好收编。”
帐篷里静了几秒。
陈远山站起身,走到药箱前,打开盖子翻了翻,像是在找什么。
“你告诉我这个,不怕回去被查出来?”
“我这条命是你的人救的。”周文达冷笑一声,“要告密,我也不会等到今天。再说了,我在赵主任眼里,也就是个跑腿的监军,他根本没把我当心腹。”
陈远山回头看他:“那你为什么之前非要进沟底?”
“我想立功。”周文达坦然道,“我想让上面看见我敢上前线,敢在火线拍照。只要有了功劳,就能往上爬。可我忘了……真正的前线,不是用来摆拍的。”
陈远山没说话,走回马扎坐下。
“你现在知道了实情。”周文达盯着他,“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陈远山声音很平,“向上级申诉?文件还没送出就被扣下了。闹事?正好给人安个‘抗命’的罪名。我只能让我的人活得久一点,打得赢一点。”
“那你就不恨?”
“恨有什么用。”陈远山看着他,“恨不能让子弹变多,也不能让伤员少流血。我能做的,就是让下面的兵知道,他们的师长没把他们当炮灰。”
周文达闭上眼,喉结动了动。
“这封命令……是上周从总部签发的。”他缓缓说,“原件在我公文包里,夹在战报下面。你要是需要证据,我可以给你。”
陈远山猛地抬头。
“但你得保证。”周文达睁开眼,“不拿它去闹事,不牵连我。我只是不想再当瞎子了。”
陈远山站起身,走到帐篷角落,拿起自己的军帽戴上。他掀开帘子,对外面轻声说:“张振国。”
张振国立刻出现在门口:“到。”
“去监军的吉普车,把后排座位下的公文包拿来。别惊动别人,快去快回。”
“是!”张振国转身就走。
周文达看着陈远山:“你动作真快。”
“战场上的机会,错过一次就没了。”陈远山重新坐下,“你说你不当瞎子了。那我问你,以后再有监军来,你还帮他们卡我们的补给吗?”
“不会。”周文达摇头,“从今往后,我只写我看到的。谁要是让我睁眼说瞎话,我就装病。”
陈远山点点头。
不到十分钟,张振国回来,把一个棕色皮包轻轻放在桌上。陈远山打开,抽出一份文件,快速扫了一遍。纸张上有总部印章,签发日期清晰,内容正是关于对杂牌部队物资调配的“优先级调整”。
他把文件放回,合上包。
“这东西我暂时留着。”他对周文达说,“不会公开,也不会用来要挟谁。但它得在我手里,以防哪天我们真的断粮断弹。”
周文达没反对。
“你放心。”陈远山把包塞到床底下,“明天我就让人送你去后方医院。这一仗结束了,你也该回去交差。”
“你不趁机让我帮你说话?”
“我说了,保家卫国不分前后。”陈远山站起身,“你能在战场上醒过来,已经是种希望。”
周文达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陈远山走出帐篷,张振国跟上来。
“查清楚了。”张振国压低声音,“吉普车四周没人盯梢,司机是临时配的,不认识周文达。公文包一直锁着,他是自己开的锁。”
“把包放作战室保险柜。”陈远山说,“另外,通知通信班,从现在起,所有电报加密发送,原密码作废。”
“明白。”张振国顿了顿,“要不要通知王德发,多做几批备用弹药?”
“他已经做了。”陈远山说,“昨晚就加了两班。告诉他,接下来可能更缺补给,能省一颗子弹,就省一颗。”
张振国应了一声,正要走,陈远山又叫住他。
“让李二狗休息三天。他左臂的伤没好透,别让他碰重武器。”
“可他自己说没事……”
“他不说疼,不代表不疼。”陈远山打断,“这种人,越说没事,越得盯着。”
张振国点头离开。
陈远山站在医疗区外,抬头看北面的山脊。天边已经开始发白,晨雾还没散。他手按在枪柄上,指节收紧。
帐篷里,周文达翻了个身,伸手摸了摸肩上的绷带。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若良心未死,望助一线之光。”**
他把纸条撕碎,放进嘴里,慢慢嚼烂,咽了下去。
陈远山转过身,掀开帐篷帘子,走了进去。
周文达闭着眼,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