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指挥部外的风还没停。陈远山站在会议桌前,手里拿着昨夜写好的名单,一页页翻看。勤务兵进来报告,说人还没到齐。他没抬头,只说了句:“去催,五分钟内必须到场。”
帐篷帘子被掀开又落下,冷风卷着沙土扑进屋角。桌上的油灯晃了两下,火苗偏了一瞬,又被玻璃罩压住。陈远山把名册合上,走到门口,盯着营区主道。
第一个来的是张振国。他脚步重,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闷响。进门就立正,声音干脆:“师座。”
陈远山点头,没说话,转身回了主位。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进屋。三营长慢悠悠走进来,帽子歪戴,手还插在裤兜里。二团副官跟在他后面,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笑了一声。
陈远山目光扫过去,笑声立刻断了。
还有三个没到。十分钟过去,一个连长才晃进来,领口敞着,脸上带着倦意。他看见陈远山坐着不动,才慌忙站直。
“迟到的记名字。”陈远山对勤务兵说,“下次再犯,直接撤职。”
屋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坐下了,没人再动嘴。陈远山站起来,翻开本子,第一句话就砸了下来:“一连上月报伤病三人,实际八人。你们知道那五个伤兵是怎么死的吗?发高烧,没药,睡在湿草堆里,半夜咳血,早上被人发现时脸都紫了。”
没人接话。
“三营棉衣登记表空着。我问过炊事班,上个月冻伤十七个。有个新兵脚趾头烂了,自己拿剪刀剪掉,没麻药,咬破了嘴唇。”他顿了一下,“你们查过吗?谁去过?”
几个军官低着头。有人手指抠着桌沿,有人盯着自己的鞋尖。
“馒头掺糠,菜是臭的。士兵吃不下,还得硬咽。为什么?粮仓明明有存米。谁在克扣?谁在装看不见?”
陈远山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木板。
二团团长忽然冷笑一声:“师座,打仗哪有不苦的?我们当年在前线,啃树皮都活下来了。现在有饭吃,有枪拿,还想怎样?难道要吃饱了才肯冲锋?”
陈远山转头看他。
“你叫李志勇,对吧?入伍十二年,带过三个团,打过五次大仗。”
那人微微扬头:“是。”
“那你告诉我,”陈远山往前走了一步,“一个饿得站不稳的人,怎么冲锋?一个脚上生疮的人,怎么跑得过机枪扫射?一个不知道家里爹娘死活的人,凭什么为你拼命?”
李志勇嘴动了动,没出声。
“我不是要给你们讲道理。”陈远山拍了下桌子,茶杯跳了一下,“我是要你们明白,这些人不是消耗品。他们流血,我们要看见;他们挨饿,我们要管;他们死了,我们要记住名字。”
屋里没人动。
“从今天起,每连每日上报四件事:伙食、伤病、被服、家属联络。每天下午三点,送到我桌上。缺一项,连长停职;缺两天,营长撤换。谁敢瞒报,军法处置。”
张振国猛地站起来,敬礼:“我三团今晚就整理全连数据,明早八点前交报告。”
陈远山看了他一眼,点头。
其他人还在犹豫。一个副官小声说:“这……是不是太细了?我们还要训练,要防务……”
“那就别干别的。”陈远山打断他,“先把人当人管。管不好兵,就别带兵。”
会议室彻底静了。只有外面风吹帐篷的声音,一下一下拍打着布墙。
过了几秒,三营长低头开口:“我……回去就查。”
接着是二团副官:“我也……马上安排。”
一个个开始表态。声音不大,但都说了。陈远山坐在主位,听着,没再打断。
等最后一个名字签完,天光已经照进屋子。窗纸上从灰白变成亮黄。陈远山收起纪要,站起来走到门口。
“散会。”
众人起身往外走。张振国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问:“下一步怎么办?”
陈远山没回头。
“让他们把报告交上来。我看数据。”
张振国点头,快步走了。
帐篷里只剩他一个人。他走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新的纸本。封面上写着“士兵实情记录”。他翻开第一页,提笔写下日期,然后开始抄录刚才会上报的数字。
写到一半,勤务兵进来,说一连文书送来第一份伙食清单。
他接过来看。纸上有涂改,字迹潦草,但项目齐全:早饭小米粥一碗,馒头两个(含杂粮三成),午饭萝卜炖肉(肉量约二两),晚饭咸菜稀饭。
他在旁边批了三个字:**可核实**。
放下纸,他走到窗前。操场上已经有士兵在出操,队列比前两天整齐了些。一个班长在纠正动作,声音洪亮。远处炊事班冒起了烟,应该是开始做午饭。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桌前。拿起名册,翻到一连阵亡名单。上面写着“王铁柱,河北保定人,阵亡于三河镇战役”。备注栏空白。
他提笔,在下面补了一句:**家中有母,年六十二,无其他子嗣**。
这是昨天夜里,他在槐树下记下的名字之一。
笔尖顿了顿,他又翻到另一页。二连失踪士兵七人,其中三人籍贯不明。他合上本子,放在左边一摞文件上。右边那摞,是待处理的军务。
门外传来脚步声。勤务兵说三营送来了伤病登记表。
他应了一声,没抬头。
纸放在桌上。他伸手去拿,指尖碰到纸角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有人跑步,脚步急促,停在指挥部外。
“报告!”
是张振国的声音。
他抬头。
“什么事?”
张振国站在门口,脸色沉着:“一连那个克扣军粮的司务长,刚刚被发现往自己屋里藏了两袋米。士兵拦不住,差点动手。”
陈远山放下笔。
“人呢?”
“还在对峙。士兵围住了屋子,不让搬。”
他站起来,抓起军帽戴上。
“走。”
两人走出帐篷。阳光刺眼。操场上的人纷纷停下,看向一连驻地的方向。那里围着一圈士兵,中间是间小土房,门半开着,一个胖男人正抱着麻袋往外拖。
陈远山大步走过去。
人群自动分开。
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人。
“放下。”
司务长回头,脸色变了:“师座……这是……备用粮……”
“备用粮藏在你床底下?”陈远山声音很平,“当着全连的面,拿出来。”
那人僵住。
几个士兵冲进去,从床下拖出三个麻袋,全是大米。袋子上印着后勤处编号。
陈远山转头对张振国说:
“查账。”
张振国立刻下令:“封锁一连账本,所有人不准离开岗位。”
司务长腿软了,跪在地上。
“师座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
没人理他。
陈远山环视四周。几百双眼睛看着他。有愤怒的,有期待的,也有害怕的。
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
“从今天起,谁动士兵的饭,我就动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