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间里,灯光昏暗,只有楚子航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着稳定的白光。
“这是什么玩意儿?”芬格尔打着哈欠,看着楚子航用匕首熟练地划开一个厚重的防水塑料袋,里面赫然密封着两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
“施耐德教授派人紧急送来的。”楚子航头也不抬,将电脑取出,连接电源,“是之前在北京失踪的那两位执行部专员的个人笔记本。教授希望里面能找到些关于龙王,或者这个尼伯龙根的有价值信息。”
“哇塞,楚柯南,你听起来很专业嘛!”芬格尔在一旁啧啧赞叹,随即话题习惯性跑偏,“说起来,你知道了吧?凯撒跟诺诺求婚了!就在来北京前!我的天,多浪漫啊!相比之下我们在这儿捣鼓死人电脑……”
“噢。”楚子航的反应极其平淡,仿佛听到的是“今天早餐是豆浆油条”。
他熟练地把话题拽回正轨:“可惜这次诺诺没法帮我们。她的侧写能力在这种寻找线索、分析情报的阶段会特别有用。”他顿了顿,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内容却很清醒,“我们小组和凯撒小组的竞争,背后代表的,大概是校董会里的加图索派系和校长他们之间的博弈吧。”
“大概是咯~”芬格尔伸了个巨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咔吧的声响,“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们……”
他的话被一阵礼貌而克制的敲门声打断。
“谁啊?这大早上的,不会是衰仔迷路找回来了吧?”芬格尔嘟囔着,却没有动弹的意思。
楚子航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猫眼向外看去。门外站着一个年纪颇大、穿着考究、气质有些阴郁的德国男人,他手里捧着一个用棕色厚纸包裹好的、巨大的长方形物件,看形状像是一幅画。
楚子航沉吟一秒,打开了门。
“早上好啊,各位。”
门外的德国老人用异常熟练、甚至带着点老北京腔调的中文向他们问好,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眼神却深邃难测。
“这是某个人委托我,送给你们中某一位的东西。”他说着,将那个巨大的、用纸包裹的画框递了过来。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芬格尔的好奇心立刻被勾起,从床上探过身子,努力想看清楚。
楚子航接过画,入手颇沉。他并没有当场拆开,只是隔着包裹的厚纸摸了摸轮廓,又看了看门外的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谢谢”,随即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将老人和芬格尔探究的目光一起关在了外面。
“啥东西啊?神神秘秘的!给谁的啊?”芬格尔像只抓耳挠腮的猴子,在楚子航身边左晃右晃,试图瞅一眼。
“大姐给路明非的。”楚子航言简意赅地回答,将画小心地靠在墙边,然后坐回椅子上,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刚刚开机的那两台笔记本电脑上。他点开IE浏览器,开始逐一检查收藏夹和历史记录,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给衰仔的?大姐送的画?”芬格尔眼睛瞪得更大了,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这么神秘?看一眼都不行吗?就一眼!”
“嗯。”楚子航头也不回,用一个不容置疑的鼻音终结了这个话题。
时间悄然流逝,已经是凌晨四点。芬格尔终究抵不过困意,倒在床上,震天的鼾声再次响起,成为了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窗外,夜风呼啸,吹动着窗框,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持续的搜索和高度集中的精神带来了沉重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涌上楚子航的心头。他揉了揉发紧发酸的额角,两台笔记本里都没有找到任何直接有价值的消息。疲惫和某种潜藏已久的执念,驱使着他下意识地在浏览器地址栏里,输入了一串早已刻在脑海里的网址。
页面跳转,一条陈旧新闻的页面加载出来。
【2004年7月4日,蒲公英台风,高架路未知事故……】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泥泞不堪的路边,一辆伤痕累累的迈巴赫轿车如同废弃的钢铁残骸瘫在那里。前挡风玻璃完全碎成蛛网状,车身布满诡异的、如同被强酸烧灼过的可怕痕迹。
这已经是他第几百次,甚至上千次查看这条新闻了。几乎每个字他都能背下来。他至今还保留着2004年7月4日关于此事的所有简报,甚至把当时电视上短暂出现过的新闻片段也录了下来,保存在一个加密的硬盘里。他像偏执的考古学家,始终搜集着关于那个雨夜、关于那辆迈巴赫的一切资料,但始终找不到任何符合常理的解释。即使后来知道了龙族的存在,将那些超自然的力量考虑进去,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依旧有许多无法解释的谜团。
直到那次在三峡水下,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如同神明般的身影,那个戴着暗金色面具、手持冈格尼尔的——奥丁。
“咔哒。”
门锁被轻轻打开的声音中断了他翻涌的思绪。
楚子航猛地扭过头。
林晚照站在门口走廊的光线里,身影被拉长。她反手轻轻关上门,动作有些缓慢。然而,她身上却没有了往常那种出鞘利剑般的锐利和压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怎么都掩饰不住的、深切入骨的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战争。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楚子航的电脑屏幕上,落在了那条熟悉的旧新闻上。
“又在看这条新闻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像疑问,更像是一种带着了然的确信。
楚子航沉默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重新坐直了身体,像是在面对一位能看穿他内心所有隐秘的长辈。
林晚照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她没有看那幅靠在墙边的画,而是径直走到楚子航身边。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楚子航紧绷的肩膀上,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安抚的温柔。
“奥丁已经被我杀了,放宽心。”她的声音很平静,“我也遇见过祂的,在那个雨夜之前。”她似乎在用自己的经历,来分担他内心那份沉重的、无法释怀的过去。
楚子航低着头,灯光在他额前柔软的黑发上投下阴影。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清醒到近乎残酷的认知:
“可我们都清楚,大姐……那晚在三峡水库上出现的,被你合力杀死的……不是真正的‘祂’。”
那个如同神明本体般的存在,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
林晚照的手在他肩膀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有些脱力般地,罕见地直接趴倒在了楚子航旁边的桌面上,侧着脸,看着屏幕上那辆破败的迈巴赫。那股驱不散的疲惫感更加浓郁了。
“大姐,我在想……”楚子航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脆弱,“如果那个雨夜,你……你能早点到……是不是我爸……是不是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是一个他从未问出口,却可能在他心底盘旋过无数次的问题。
林晚照依旧趴着,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看穿命运嘲弄的轨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
“这一切……都是那该死的命运啊……”
这句话里没有往日的强势与掌控,只有一种深陷泥潭般的无力感,以及对既定轨迹的沉重接受。
楚子航看着她这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模样,眉头微蹙,语气里带上了真实的关切:“你怎么了?大姐。需要我现在把路明非叫回来吗?”
“不用了。”林晚照摇了摇头,脸依旧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只是……知道了一些事。一些关于我自己,关于过去……和未来的事。需要用一点时间来……消化一下。” 她没有具体说明,但话语里的沉重感显而易见。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楚子航,脸上虽然依旧疲惫,眼神却恢复了一丝清明和某种决意:
“不用让他知道。” 她指的是路明非,“他不需要背负这些。他只需要……快乐的活下去就好。”
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也像是一个沉重的嘱托。她将所有的复杂与黑暗挡在自己身后,只为给那个她珍视的男孩,留出一片尽可能干净和明亮的天空。
“可这样是不对的,大姐。” 楚子航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双总是缺乏波澜的黄金瞳,此刻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极其认真的神色,直视着林晚照。
林晚照有些懵逼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趴在桌上压出的浅浅红痕,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完全没跟上楚子航这突如其来的“批判”。
“哈?不,不对吗?”
她下意识地反问,语气里带着真实的迟疑和困惑。在她的认知体系里,强者保护弱者,上位者承担一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尤其是在面对路明非时,她早已习惯了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替他挡下所有风雨,自己只需要把所有艰难、危险和秘密扛下就好,让他尽可能待在安全、简单的世界里。这有什么不对?
“嗯。” 楚子航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逻辑向来直接而清晰,“你们的关系是对等的。恋人关系,本质上是一种平等的伙伴关系。虽然明非他……可能确实在很多方面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甚至经常会惹麻烦,但他毕竟是S级,他拥有你我都无法完全预估的潜力和力量。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思想和感受的个体,是你的恋人,而不是你需要全权负责的……附属品。”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避免过于尖锐,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你的意思是……?”
林晚照依旧有些懵,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理解一个复杂的言灵术式。让她分享压力?这超出了她的行为模式。
“告诉他你遇到了什么困难。”
楚子航给出了具体的建议,“不需要事无巨细,不需要倾吐所有秘密,但可以让他知道,你正在面对一些棘手的事情,你感到疲惫和压力。”
“哈?”
林晚照几乎是脱口而出,脸上写满了“这有什么用”的不认同,“这样只会让他徒增担心啊!他那个性格,知道了除了胡思乱想、干着急,还能做什么?”
她完全是从保护者的角度出发,认为隐瞒才是对路明非好。
“可这样做的意义,不在于他是否能实际解决问题。” 楚子航冷静地反驳,如同在解一道数学题,“关键在于,这个行为本身,代表着你把他视为了可以分担压力的、同等的存在。这是一种信任和尊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照那依旧困惑的脸,继续用他那缺乏起伏却一针见血的语调分析道:
“反观你现在和他相处的方式,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处处操心的老妈和她的啥都不懂、需要全方位保护的小孩。你负责解决一切问题,他负责……在你的庇护下生活。这样的关系,真的是健康的、对等的恋人关系吗?”
林晚照沉默了。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楚子航说的……怪有道理的。她仔细回想自己和路明非的相处,似乎确实如此。她一直在付出,在保护,在引导,却很少向他展露自己的脆弱和困境,也就偶尔累的没招了才靠一下。她习惯于做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姐”,却忘了在恋人关系中,彼此都应该是可以依靠和倾诉的对象。
楚子航见她有所松动,便继续说下去,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敲在林晚照的心上:
“你可以适当将你的压力分担一点给师弟。让他感觉到,你也需要他,哪怕只是情感上的支持和理解。而不是永远都是他需要你。你们已经是恋人了,这意味着他已经具备了和你一起共同承担风雨的资格和能力。如果他的存在,反倒还让你背负了更多的、无法言说的忧虑,而他自己却一无所知,这反而对你们的关系很不好,不是吗?这更像是一种单方面的消耗,而不是双向的滋养。”
林晚照彻底哑口无言了。
她纵横捭阖,掌控林家,面对校董会的明枪暗箭都游刃有余,但在如何处理亲密关系这门功课上,她确实是个不及格的白板。楚子航这番基于纯粹逻辑和观察的分析,把她一直以来的做法批得体无完肤,而她竟然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
道理她都懂了,可是……
“那……我该咋办?” 她下意识地问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难得的、寻求帮助的意味。这位杀伐果断的林家家主,在感情问题上,露出了罕见的无措。
然而,楚子航只是非常光棍地、坦诚地一摊手,那张英俊而面瘫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提供进一步建议的表情,非常干脆利落地终结了这次“情感咨询”:
“我也单身,我不知道。”
他把问题的核心指了出来,给出了方向性的建议,但具体怎么操作……抱歉,超纲了,请自行摸索。
林晚照看着他这副样子,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好吧,看来这堂“恋爱入门课”,只能她自己慢慢琢磨了。楚子航已经帮她打开了那扇名为“平等相处”的门,但门后的路,需要她和路明非一起走下去。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芬格尔规律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