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尔学院图书馆，古籍区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里流速放缓，高大的橡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连绵的阴影。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纸张、羊皮卷和淡淡防虫药水的混合气味，静谧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翻书声。一缕金红色的阳光，透过描绘着屠龙史诗的彩绘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磨旧的红木地板上切割出斑斓而肃穆的光斑。
楚子航正坐在一张厚重的长桌尽头，面前摊开着一本封面由某种黑色金属打造的典籍。他的坐姿一如既往的挺拔，如同插在鞘中的利剑，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神中偶尔闪过的思索，显示他正沉浸在某个艰深的问题中。
“早上好，子航。”
一个温和却带着独特磁性的声音，如同耳语般在他身后极近处响起。
楚子航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他放在桌下的手肌肉贲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出隐藏的武器。但他控制住了，只是猛地回头，黄金瞳在阴影中骤然点亮，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炬，带着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希尔伯特·昂热校长正站在他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高级雪茄、古董墨水以及某种历经沧桑却依旧锐利如初的气息。校长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略带戏谑和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只是偶然散步至此，碰巧遇到了得意门生。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昂热仿佛没看到楚子航眼中的警惕，自顾自地说着，动作优雅地抽开楚子航对面的高背椅，坦然坐下。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楚子航面前那本黑色金属封面的书，眼神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问，而是双手交叠放在光滑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不再有丝毫笑意，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开门见山：
“掌握‘那种技巧’……有多久了？”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直接切入最核心的禁忌。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楚子航合上面前那本沉重的典籍，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没有试图回避，也没有丝毫慌乱。面对狮心会的创立者之一，面对眼前这个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爆血”为何物的老人，隐瞒是愚蠢且毫无意义的。他迎上昂热的目光，黄金瞳中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声音清晰而平静：
“两年。”
“就是说，你在成为狮心会会长之后，不久就掌握了这种技巧？”
昂热点了点头，对这个时间点似乎并不意外。他随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下一本关于古代人体炼成与精神嬗变的羊皮卷，漫不经心地用戴着校长戒指的手指翻动着泛黄脆弱的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闲聊。
“你是从狮心会的原始档案里，自己总结、摸索出来这些技巧的吧？不得不说，你的天赋和……胆量，都令人印象深刻。”
“是的。”
楚子航坦然承认，这是他一直以来追寻力量的路径。但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最终还是选择坦诚相告，补充道：
“还有……晚照姐的帮助。”
“唰——”
翻动书页的声音戛然而止。
昂热的手指停在某一页描绘着扭曲人体脉络图的插图上。他抬起头，银灰色的眉毛罕见地高高挑起，脸上那惯有的从容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露出了底下毫不掩饰的惊讶：
“她还帮了你？”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些难以置信。
“是的。”
楚子航的目光依旧坦然，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
“当她知道我在寻找并尝试理解、重构这些失传的技艺时，她……把他们林家收藏的一些相关古籍，甚至是一些更为古老、未被狮心会档案收录的孤本笔记，给我看了。”
“匪夷所思……”
昂热低下头，轻声重复了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困惑，以及一丝深沉的慨叹。
“我原以为，这只是狮心会最初那一批成员，在直面末日般的绝望时，于尸山血海中摸索出的、早已被埋葬的禁忌。它的传承应该仅限于狮心会最核心的遗产……你的意思是，她也会？”
他抬起头，目光如探照灯般锁定楚子航。
“是的，大姐也会。”楚子航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她甚至能开启到比我更高、更稳定、掌控力更强的阶段。在她面前，我目前所能达到的，似乎只是……入门。”
昂热沉默了片刻。这沉默仿佛有重量，压得周围书架上的古籍都似乎在屏息。他缓缓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支未剪的、散发着醇厚香气的哈瓦那雪茄，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深深地、反复地嗅着，仿佛那烟草的气息能帮助他理清纷乱的思绪。
“你应该明白这东西……有多大的危害。”
良久，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源自无数鲜血与牺牲的警告。
“我知道。”
楚子航的回答简洁有力，“它会不可逆转地提升龙血比例，并极大地激发、放大使用者的攻击性和毁灭冲动，也就是所谓的‘杀戮意志’。”
“没错。”
昂热将雪茄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那深褐色的烟体像是一段凝固的黑暗历史。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直接刺入楚子航的脑海。
“所谓的杀戮意志，并非是简单的情绪失控，它是龙族血脉中特有的、狂暴而原始的精神力量具现。从最冷酷的生物学角度来说，就像鲨鱼会被千米之外的一滴血腥味刺激得发狂，这是深植于基因链条最底层的狩猎与毁灭本能。爆血之后，混血种体内属于‘龙’的那一部分暂时压过‘人’的部分，这种杀戮意志也会呈指数级疯狂增长。一个平日里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温和者，可能在爆血状态下，变得比最饥饿的豺狼更加残忍、更加……享受毁灭的过程。”
他紧紧盯着楚子航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燃烧的黄金瞳中看出些什么。
“但，校长，”楚子航没有丝毫退缩，直接迎上那审视的目光，语气平稳却带着追问，“这并非‘爆血’被狮心会自我封印、被秘党列为绝对禁忌的唯一、或者说最根本的原因，对吗？”
昂热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出鞘的折刀，寒光凛冽：“是晚照告诉你的？”
“是的。”
楚子航的回答依旧没有任何迂回。
“大姐完整地告诉了我。”
“包括……”
昂热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那些沉默的书籍听了去。
“包括我们混血种……那与龙族纠缠不清的真正由来？以及那种力量所指向的、那条看似是进化，实则是通往……‘怪物’甚至是自我毁灭的终极之路？”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心脏上的重锤。
“是的。”
楚子航的回答重若千钧，没有丝毫犹豫。这简单的两个字，承认了他已然知晓混血种世界最深层的、最不堪也最危险的秘密。
“晚照她……还真是……”
昂热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比复杂的情绪——有对林晚照如此大胆透露秘密的无奈，有对她魄力的些许赞赏，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对不可预测未来的深深忧虑。他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仿佛一瞬间有些疲惫。
“你知道我今天特意来找你，意味着什么吗？子航。”
“我明白。”
楚子航低下脑袋，目光落在面前那本合拢的黑色金属典籍冰冷的封面上，那里倒映着他自己燃烧的瞳眸。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
“校董会……或者更具体地说，弗罗斯特·加图索先生，以及他背后的势力，已经开始密切关注我了。我的血统，我的力量提升速度，以及……我可能接触到的‘禁忌’。”
“明白就好。”
昂热站起身，动作依旧优雅，他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西装下摆，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但那淡然之下，却裹挟着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嘱托。
“这件事，在我这里，我可以当做不知道。我可以为你压下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调查报告。但是，子航，你必须清楚，如果被校董会，尤其是加图索家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你可以想见他们会如何处置一个掌握了禁忌技术、血统评级又充满‘不确定性’的‘危险品’。清洗、拘禁、甚至是……‘处理’掉，并非不可能。本来，作为卡塞尔学院的校长，作为一个教育家，我不该，也从未想过要违反自己亲自参与定下的、维护学院安全的铁律校规。但这次，看着你……或许是我唯一一次破例。”
他的目光落在楚子航年轻却坚毅的脸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复杂情感：“你的勇敢、你的坦诚，以及你在追求力量过程中所展现出的克制……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子航，听我一句劝，别乱用这玩意儿，活着，清醒地活着，远比追求一时的、足以焚毁自身的强大力量更重要。谁都想活得更久一些，看到更多的风景，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不是吗？”
他转过身，皮鞋踩在古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准备离开这排被阴影与秘密笼罩的书架。
“校长。”楚子航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昂热的脚步。
“怎么？”昂热停下，半侧过身，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交界线。
楚子航抬起头，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中，此刻燃烧着一种异常沉静而认真的光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大姐告诉了我……很多事。不仅仅是关于‘爆血’的危害和混血种的终极秘密。”
昂热缓缓转过身，完全面对楚子航，微微眯起了眼睛，银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名为兴趣和警惕的光芒：“你的意思是？”
“大姐说，在她正式成为林家家主、坐稳第七席的位置之后，她所处的立场和漩涡，使得有些话，不便再像以前那样直接与您沟通。”
楚子航的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带着一种郑重。
“由我，在合适的时机，向您转达。”
“有意思……”
昂热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被一种混合着好奇与算计的浓厚兴趣所取代。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迈步走了回来，重新拉开那张高背椅坐下，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去，双手交叉搭在腹部，做出了一个绝对倾听的姿态。但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却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紧紧锁定着楚子航，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