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北境,天空湛蓝如洗,田野一片金黄。
“潇潇农庄”的第二季丰收庆典正在举行。打谷场上,新收的稻谷堆成小山,空气中弥漫着稻香和欢笑声。孩子们在草垛间追逐,妇人们忙着蒸制新米糕,男人们则围在新建的“水力脱粒机”旁,惊奇地看着水流带动木轮,将稻穗卷入、脱粒、分离,效率是人工的十倍不止。
林潇渺站在晒场旁新建的了望台上,俯视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她穿着利落的棉布衣裙,发髻简单挽起,目光沉静。
一个月了。
自观星台归来,农庄进入“战时发展”状态已整三十日。这三十天里,变化天翻地覆:
护卫队扩充至五十人,由玄墨亲自操练,不仅习武,更学习辨识毒物、设置陷阱、小队协同作战。阿豹任副队长。
新建了“研发工坊”,集铁匠、木匠、草药师于一处,按照林潇渺提供的思路,试制改良农具、提炼高浓度驱虫防瘴药粉、甚至尝试制造简易的“压缩干粮”和“净水药片”。
商业上,“潇潇牌”豆腐、果酱已垄断全县市场,并开始向州府渗透。新开发的“五谷杂粮营养饼”和“草药驱蚊香”成为行商旅人抢手货。农庄账面上的流动资金,翻了三倍。
更隐秘的是情报网。玄墨动用了埋藏多年的暗线,从王府旧藏、皇家书库乃至江湖渠道,搜集关于“归墟”、“星钥”、“上古之战”的零碎记载。信息依然稀少,但拼凑出的轮廓令人心悸。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但林潇渺心中的弦,始终绷紧。
“县衙李主簿又派人送帖,邀庄主三日后赴‘秋收雅集’。”春草拿着一封烫金请柬上来,低声道,“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了。来人口气,一次比一次倨傲。”
林潇渺接过请柬,扫了一眼,随手放在一旁:“知道了。”
这位李主簿,姓李名庸,两月前调任本县。表面客气,实则贪婪。多次暗示想入股农庄,分润红利,都被林潇渺以“小本经营”婉拒。近半月,县里开始流传“农庄用地违规”、“税赋不实”等流言,源头不言自明。
“还有,”春草继续汇报,“州府‘福瑞商行’的大掌柜,昨日到了县城,放出风声,要收购所有‘潇潇牌’的县外经销权,条件……很苛刻。”
“福瑞商行?”林潇渺挑眉。这是北境三大商行之一,背景深厚,据说与京城某位权贵有牵连。
“是。他们的人还私下接触了咱们的几个老客户,许诺更低进价。”春草担忧道,“来者不善。”
林潇渺望向远处正在指导护卫队阵型变化的玄墨,他似有所感,转头看来。两人目光隔空交汇,林潇渺轻轻点头。
该来的,总要来。
三日后,县城“悦宾楼”。
所谓“秋收雅集”,实则是本地乡绅、富商与县衙官员的联谊宴。林潇渺作为新晋的“农庄庄主”,虽为女子,但因产业瞩目,亦在受邀之列。
她只带了玄墨一人随行。玄墨今日换了身玄色锦袍,腰佩长剑,虽收敛了战场煞气,但久居上位的威仪和挺拔身形,甫一露面,便吸引了全场目光。
李庸主簿年约四十,面白微须,笑容热情:“林庄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这位是……”
“农庄护卫总监,玄墨。”林潇渺淡然介绍。
“玄总监,气度不凡啊。”李庸目光在玄墨脸上扫过,闪过一丝惊疑,随即掩饰过去,“二位请上座。”
席间推杯换盏,多是恭维农庄丰收、夸赞林潇渺“女中豪杰”的套话。酒过三巡,李庸话题一转:
“林庄主,如今农庄产业蒸蒸日上,可谓本县楷模。只是……树大招风啊。近来有些风言风语,说农庄所用之地,部分乃无主荒田,未经县衙正式勘定划拨;还有说庄中雇工众多,却未按律登记造册……本官虽不信这些,但众口铄金,不得不虑。”
图穷匕见。
林潇渺放下茶杯:“李大人明鉴。农庄所有田地,皆有地契文书,购自原主,合理合法。雇工皆签有正式契约,按劳付酬,何来‘未登记’之说?若有小人中伤,还望大人主持公道。”
“那是自然。”李庸捋须笑道,“不过,为堵悠悠众口,本官建议,不如农庄与县衙合作。县衙可出面,为农庄正名,协调各方关系;农庄嘛,每年从红利中分出两成,注入县衙设立的‘惠农基金’,用以扶助乡里。如此,名正言顺,两全其美。”
两成红利?胃口不小。
林潇渺还未开口,旁边一桌传来笑声:“李大人这主意好!不过,林庄主一介女流,经营偌大产业,想必辛苦。我们‘福瑞商行’也有意合作,不如由商行出资入股,负责全部外销,林庄主只管生产,坐享分红,岂不更轻松?”
说话的是个富态中年,锦衣玉带,正是福瑞商行大掌柜,钱富贵。
李庸面色微沉,似乎不满钱富贵插话,但并未发作。
两方势力,一官一商,同时发难。
席间顿时安静,所有人都看向林潇渺。
林潇渺缓缓起身,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又给李庸和钱富贵各斟一杯。
“李大人忧心民生,提议设立‘惠农基金’,此乃善举。”她举杯,“农庄愿每年捐银五百两,支持此基金,并公开账目,以示清白。至于‘两成红利’合作,农庄小本经营,实在难以承受,还望大人体谅。”
五百两,不少,但远低于对方预期。且指明是“捐”,而非“分润”,主权在我。
李庸笑容淡了淡。
林潇渺又转向钱富贵:“钱掌柜好意心领。不过,‘潇潇牌’立足之本,在于品质与信誉。外销之事,农庄已有成熟渠道,暂时无需外力介入。若钱掌柜对‘营养饼’或‘驱蚊香’感兴趣,我们可以谈谈区域代理,条件按市场规矩来。”
不卑不亢,软中带硬。既拒绝了入股控制,又留了合作余地。
钱富贵眯起眼:“林庄主,生意不是这么做的。独木难支啊。北境商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若是遇到些‘意外’,损失就大了。”
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玄墨一直沉默旁听,此时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二楼骤然一冷:
“北境商路好不好走,钱掌柜可以问问去年在黑风峡翻车的‘永昌号’,或者前年在落鹰涧被劫的‘顺通镖局’。他们,好像都是贵行的合作伙伴。”
钱富贵脸色瞬间变了。黑风峡、落鹰涧,那是两桩悬案,商行内部都讳莫如深,这护卫总监如何得知细节?
玄墨继续道:“农庄的货,自有农庄的人护着。不劳钱掌柜费心。”
气氛凝固。
李庸干笑两声打圆场:“好了好了,今日雅集,只谈风月,不谈商事。林庄主既有考量,此事容后再议。来,喝酒喝酒!”
宴席不欢而散。
回程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日头西斜。林潇渺闭目养神,玄墨坐在对面,擦拭着长剑。
“李庸不会善罢甘休。五百两喂不饱他。”林潇渺忽然道。
“他在试探。”玄墨说,“试探你的底线,也试探我的来历。他看我的眼神,有怀疑。”
“你怀疑他认出你了?”
“未必。但我当年在北境领军时,与州府官员有过照面。李庸可能只是觉得眼熟。”玄墨收起剑,“钱富贵那边,更直接。福瑞商行背后是户部刘侍郎,刘侍郎又是三皇子的人。他们看上农庄的利润,更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对‘高产粮种’和‘新式农法’感兴趣。”
林潇渺睁眼:“你是说,他们不仅为财,还可能想夺技术,献于幕后之人,作为政治筹码?”
“可能。”玄墨点头,“农庄发展太快,已引起真正大人物的注意。今日之后,暗箭会更多。”
话音未落,马车骤停!
外面传来车夫惊叫和利刃破空之声!
“敌袭!”玄墨低喝,一脚踹开车门,揽住林潇渺的腰,如猎鹰般掠出马车。
几乎同时,数支羽箭钉入他们刚才所坐的位置!拉车的马匹嘶鸣,被箭射中,轰然倒地。
官道两侧林中,跃出十余名蒙面黑衣人,手持刀剑,动作矫健,绝非普通毛贼。
“护住庄主!”随行的四名护卫拔刀迎上,瞬间战作一团。
玄墨将林潇渺护在身后,长剑出鞘,寒光乍现。他剑法简洁凌厉,每一击必中要害,转眼便有三名黑衣人倒地。但对方人数占优,且配合默契,分出几人缠住护卫,其余人全部扑向玄墨和林潇渺。
林潇渺没有惊慌。她袖中滑出两根特制的短棍,一按机括,棍头弹出寒光闪闪的三棱刺。这是研发工坊按她图纸打造的近战防身武器。
一名黑衣人突破剑网,挥刀砍向她。林潇渺不退反进,侧身避过刀锋,短棍斜刺,精准扎入对方肋下。黑衣人惨叫倒地。她动作行云流水,竟是结合了现代格斗技巧与这数月锻炼出的身手。
玄墨瞥见,眼中闪过讶异与赞赏,手中剑势更疾。
但黑衣人似乎训练有素,久攻不下,为首者吹了声尖利口哨。林中竟又冒出五名弓手,箭矢瞄准被缠住的玄墨和林潇渺!
危机关头,官道另一端传来急促马蹄声!
“庄主莫慌!阿豹来也!”
只见阿豹率十余名农庄护卫,骑马疾驰而来,人手一把改良猎弩,尚未近前,弩箭已如飞蝗射向林中弓手!
弓手猝不及防,数人中箭倒地。黑衣人头目见势不妙,再发一声呼哨,残余黑衣人迅速后撤,拖走伤员尸体,没入林中,消失不见。
从遇袭到结束,不过盏茶时间。
阿豹下马,单膝跪地:“属下接应来迟,请庄主责罚!”
“不迟,正好。”林潇渺平复呼吸,看着一地狼藉和几具黑衣尸体,“留活口了吗?”
“有一个重伤,已服毒自尽。”阿豹惭愧道,“他们牙中藏毒。”
死士。
林潇渺与玄墨对视一眼。这绝非普通劫道,而是有预谋的刺杀。
“检查尸体,看有无标识。马车上所有东西,包括箭矢,全部带回去。”林潇渺冷静下令,“阿豹,加强农庄警戒,从今日起,护卫队全员配弩,夜间巡逻加倍。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
“是!”
玄墨走到一具尸体旁,用剑挑开其衣襟,露出左肩——一个不起眼的青色刺青,形如扭曲的藤蔓。
“青藤会。”玄墨声音冰冷,“北境最大的地下杀手组织,认钱不认人。雇主身份,他们死也不会说。”
林潇渺蹲下,仔细查看刺青:“能查到近期谁向他们发布任务吗?”
“很难。但青藤会接活,定金极高。”玄墨估算,“这次出动近二十人,其中至少有五名二流好手。雇佣费用,不下五千两。”
“五千两……”林潇渺冷笑,“真是看得起我。李庸?钱富贵?还是他们背后的人?”
“都有可能。”玄墨将她拉起,“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农庄。”
农庄,书房。
油灯下,林潇渺摊开北境地图,手指划过县城、州府、以及农庄所在。
“李庸代表地方官僚,想分润;钱富贵代表商业资本,想控制;青藤会代表地下势力,想灭口或绑票。”她分析道,“表面是利益之争,深层可能涉及朝堂党派对我们技术的觊觎。而这一切,都在‘三星聚首’的阴影下发生。”
玄墨站在她身侧:“你的应对?”
“不能被动挨打。”林潇渺目光坚定,“李庸那边,我明日亲自去县衙,捐一千两‘惠农基金’,并邀请他三日后参观农庄‘新式水车’和‘粮仓’。公开给他面子,展示实力,也堵他嘴。他若聪明,短期不会再明面刁难。”
“钱富贵和福瑞商行,需要商业反击。他们不是想垄断外销吗?我们立刻与‘诚信镖局’和‘四海货栈’签订独家物流和分销协议,并放出消息,农庄明年将推出‘高产麦种’,优先供应合作商。断了他们念想,也拉拢其他商人。”
“至于青藤会……”林潇渺眼中寒光一闪,“暗杀组织最重信誉和威慑。他们一次失败,必会再来。阿豹,你明日带人,将这些尸体和青藤会的标识,送到县衙和州府衙门门口,同时散播消息:农庄悬赏一万两,买青藤会北境分舵主的人头;并警告,再有杀手靠近农庄百里,不死不休。”
阿豹倒吸一口凉气:“庄主,这……会不会激怒他们?”
“就是要激怒。”林潇渺道,“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羊。悬赏一出,江湖自有亡命徒去找青藤会麻烦。他们自顾不暇,短期内难以组织有效刺杀。我们要争取时间。”
玄墨点头:“可行。青藤会树敌众多,悬赏会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我会让暗线散播更详细的分舵情报。”
“此外,”林潇渺手指点在地图上农庄位置,“农庄防御必须升级。围墙加高,四角建了望塔,设置陷阱带。研发工坊加速制造‘警铃’、‘绊发弩’等机关。护卫队增加夜袭、反刺杀训练。我们得把农庄打造成刺猬,让外人无从下口。”
一系列指令清晰果断,既有怀柔,又有铁血,更有未雨绸缪。
阿豹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二人。
玄墨看着她:“你比我想象的更擅长此道。”
林潇渺苦笑:“被逼的。我本想安安稳稳种田,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抬头看他,“玄墨,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外部压力骤增,内部备战必须加速。我担心……‘三星聚首’的异动,可能比我们预计的更快影响到现实世界。这些牛鬼蛇神,也许只是前奏。”
玄墨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今日刚收到。来自京城。我的旧部查到,三皇子门下近月频繁接触钦天监官员,询问‘三星异象’与‘地脉动荡’之事。同时,户部刘侍郎暗中调集了大批银钱和物资,去向不明。”
林潇渺心一沉:“三皇子……‘暗渊’会不会与他有关?”
“不确定。但皇位之争,向来不择手段。若‘归墟之眼’真有动摇国本的力量,皇子们必然趋之若鹜。”玄墨将信纸在灯上点燃,“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
火苗吞噬纸张,映照两人凝重的脸。
夜深人静。
林潇渺独自留在书房,取出从守山人村落抄录的古籍残卷,以及玄墨搜集的零星记载,铺在桌上,试图拼凑更多线索。
残卷多用古语,晦涩难懂。她结合已知,勉强解读:
“上古之战,天穹破裂,群星陨落。有至宝‘星钥’,化光三分,一镇东方海眼,一镇南疆火山,一镇北境墟眼……墟眼者,混沌裂隙,吞噬万物,亦为通往‘彼界’之径……三星乃天枢、天璇、天玑之投影,每三百载一聚,聚时地脉翻腾,封印削弱……”
“星钥碎片,需以纯净星力唤醒,方可感应本体……持碎片近墟眼,或可重铸星钥,再封裂隙……然过程凶险,需历经‘三重试炼’:迷心雾障、蚀骨深渊、幻象回廊……非大毅力、大机缘者不可为……”
“暗渊邪教,崇拜混沌,以污秽生灵为祭,欲打破封印,接引‘旧日之影’降临……其标志,乃逆旋三星环绕混沌之眼……”
林潇渺看得心惊。信息虽残缺,但验证了许多猜测。“星钥”果然有三部分,自己手中的是北境这份。重铸星钥或可再封“归墟之眼”,但需通过可怕试炼。而“暗渊”的目的,是打破封印,迎接更恐怖的“旧日之影”。
她正沉思,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叩”声。
不是约定暗号。
林潇渺悄然握紧袖中短棍,靠近窗边,压低声音:“谁?”
窗外传来一个沙哑、疲惫,却有些耳熟的声音:
“林姑娘……是我……杜衡。”
杜衡?滦河码头那个给她骨片香杆的落魄书生?
林潇渺小心开窗。月光下,杜衡衣衫褴褛,脸色苍白如纸,身上多处带伤,倚在墙边,气若游丝。他手中紧紧抓着一个沾血的油布包裹。
“杜先生?你怎么……”林潇渺大惊,连忙将他扶进屋内。
杜衡靠坐在椅上,喘息片刻,颤手将包裹递给她:“快……快走……他们追来了……这是……我冒死从‘暗渊’一处秘坛偷出的……星图……和祭典计划……他们……他们要提前了……”
林潇渺接过包裹,尚未打开,杜衡又急促道:“‘三星聚首’……不在一个月后……就在……七日后!他们用血祭秘法……强行加速了星力牵引……七日后子夜……地脉能量将达到顶峰……他们要在那时……打开‘归墟之眼’的外层封印!”
“什么?!”林潇渺如遭雷击。
“还有……小心……三皇子……他和‘暗渊’……有勾结……京城的……刘侍郎……只是幌子……”杜衡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林姑娘……阻止他们……否则……北境……不,天下……将坠入……”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昏死过去。
林潇渺探他鼻息,尚有微息,但伤势极重。她立刻唤春草进来急救。
自己则颤抖着手,打开那染血的油布包裹。
里面是数张绘制在不知名皮革上的星图,比观星台所现更加详尽,标注了大量污秽符文和祭祀节点。还有一卷写满扭曲文字的帛书,记载着如何在“三星聚首”时,以九处生灵血祭为引,撕裂封印的恐怖仪式。
星图显示,九处血祭点之一,赫然就在——她农庄所在的这片山谷之下!那里,竟有一条隐蔽的地脉支流,是能量节点!
而仪式时间,正如杜衡所说:七日后,子夜。
林潇渺浑身冰凉。
原来,农庄早已在风暴眼中。
原来,时间,只剩七天。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远山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农庄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仿佛无尽深海里,一叶孤舟的微光。
(第一百二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