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第三道坡,沈令仪掀开车帘的手还未放下,风沙便如刀片般扑了她满面。她未躲,任那粗粝的颗粒刮过脸颊,只将目光死死盯在前方——一道窄而深的车辙斜插进荒原腹地,像被谁用钝刀狠剜了一记,直直指向东南隘道。
她的手缓缓垂下,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不是惧,是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着,仿佛有根铁丝在里面来回拉扯。呼吸比刚才更沉,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烧红的铁。她闭眼片刻,睫毛轻颤,额角渗出一层薄汗。再睁眼时,眸光已冷得如寒潭映月,望向站在马侧的萧景琰:“他们走的是旧牧道。”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马蹄不会留痕,但车轮会陷进软沙。这不是探路,是运东西。”
萧景琰抬手示意身后斥候止步,自己翻身下马,铠甲与皮扣碰撞出一声闷响。他蹲下身,从车辙边缘捻起一点泥屑,指腹搓动,眉头微蹙:“有油渍。”
“火油。”沈令仪低声接道,“不是行军所用,是专为焚城准备的引燃物。”
话音刚落,远处烽燧忽然腾起一股黑烟——不是预警的白烟,而是燃烧的信号,浓重如墨,在黄昏天幕上翻滚不散。
林沧海从侧翼策马奔来,战马口吐白沫,铠甲上沾满尘土与干涸血迹。他勒缰停步,声音沙哑:“东岭哨所刚传信,敌军前锋已破外围两座了望台,正往关墙逼近。守兵全数殉城,无人突围。”
沈令仪扶着车厢站稳,脑中嗡鸣不止。她知道不能再等。三日前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她在帐中静坐,听见巡骑回报风向偏西,敌营篝火噼啪作响,有人低声说话——“酉时合围,先烧关门”。
她闭目凝神,月魂催动。这是她自幼修习的秘术,以魂识回溯过往之声影,代价却是每一次开启,都如刀割神识。此刻五感回流,耳畔骤然响起那一句低语,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她猛然睁眼,瞳孔收缩,“他们要在日落前攻城。主攻方向是东南角,那里地势低,守兵少,且背靠断崖,一旦失守,援军难至。”
萧景琰眼神一凛,立即下令:“调弓弩手上高岭,布‘落星阵’;骑兵埋伏侧翼山坳,待命出击。林沧海,你带死士守住角楼,若有失,提头来见。”
林沧海抱拳领命,转身疾奔而去,披风猎猎,身影没入暮色。
沈令仪咬牙撑起身子,跟着登上将台。腿脚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她坚持站着,双手紧握栏杆,指甲几乎嵌进木缝。她看见敌军已出现在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如蚁群涌动。最前排驱赶着牛群,牛角绑着尖刃,口中塞着辣椒与硫磺,显然是要借其冲阵;后方则列着火矢队,箭簇裹着浸油布条,只待点燃。
鼓声响起,低沉如雷,节奏急促却不齐整。
她盯着牛群奔跑的节奏,忽然出声:“鼓点乱了。他们在虚张声势,主力还没到。”
萧景琰侧首看她一眼,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他抬手挥下,旗令翻飞。弓弩手放箭,箭雨倾泻而出,精准落在牛群后方空地,点燃预先铺设的干草堆。烈焰轰然腾起,热浪逼人,火星四溅。牛群受惊,哀鸣狂奔,竟反身冲撞己方阵列,前排敌兵猝不及防,顿时大乱。
“开侧门!”萧景琰喝令。
铁门轰然拉开,我方骑兵如猛虎出笼,直切敌军左翼。林沧海率死士从角楼杀下,长刀劈开敌将头盔,鲜血喷涌,尸身倒地时犹未瞑目。战局瞬间扭转,敌阵溃散之势初显。
可就在此时,另一支队伍从南面山口突现,打着火把,速度极快,旗帜漆黑无纹,唯有中央一抹赤红,形似獠牙。
“第二波。”沈令仪心头一紧。她想再启月魂,追溯这支奇兵的来路与意图,可刚闭眼,一阵剧痛撕裂颅内,眼前发黑,耳中似有万针穿刺,整个人向旁倒去。
一只手掌及时扶住她肩膀。掌心温厚,带着铁锈与汗水的气息——是萧景琰。
她喘息几下,勉强站直,声音断续却坚定:“我听过……他们的密语。这支援军,是要截断我们退路。他们知道粮仓在北坡暗道,也知道我们将台无后备兵力。”
萧景琰盯着敌军动向,迅速打出烟号三连闪。片刻之后,埋伏已久的轻骑从后山杀出,直扑敌军粮车纵队。火油泼洒,火箭齐发,一点即燃。爆炸声接连响起,粮车化作火球,火光冲天,照亮半边夜空。敌军阵脚大乱,指挥失序,溃兵四散奔逃。
天边最后一缕光消失时,敌军开始全面撤退。残兵拖着伤者,退回荒原深处,只留下焦土、尸体与未熄的余烬。
沈令仪靠在将台栏杆上,手还握着虎符,指节发白。她听见萧景琰下令清点伤亡、加固关墙,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刚才经历的并非生死之战,而是一场例行操演。
风停了。
天地寂静。
她抬起手,摸了摸颈后。
那处皮肤正在发烫——那是月魂反噬的征兆,也是力量透支的警示。
远处,一只孤鹰盘旋于残烟之上,久久不落。
而她知道,今夜不过是开端。
真正的风暴,还在夜的尽头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