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山海关督师行辕的庭院里,几株老梅尚未落尽残瓣,暗红的花苞在料峭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
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子,像无数细小的冰粒,狠狠砸在雕花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单薄的木窗撕裂。
孙承宗坐在案前,手中紧紧捏着一份泛黄的奏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连带着手腕都微微颤抖。
案上的烛火跳跃不定,昏黄的光晕映得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焦灼,那一道道沟壑仿佛是被岁月与国事双重刻下的年轮。
“半年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疲惫。
“辽军将士整整半年没领到饷银,朝廷拖欠的数额,竟高达一百多万两白银。”
帐帘被狂风掀起一角,灌入的寒风瞬间让帐内温度骤降。
祖大寿负手立在门口,身上的铁甲还凝结着未消融的霜花,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望着孙承宗佝偻的背影,那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格外孤寂,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自袁崇焕被打入天牢后,他率关宁军哗变东归的往事仍如芒在背,每当想起那些因缺饷而面带饥色的弟兄,他就感到一阵揪心。
此刻听闻饷银拖欠竟到了这般境地,更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将士们在边关忍饥挨冻,用血肉之躯抵挡鞑子的铁蹄,可朝廷却如此凉薄……若袁督师在此,断不会让兄弟们落到这般境地。”
他悄悄摸了摸怀中,那枚身在狱中的袁崇焕托付给他的玉佩还带着体温,温热的触感仿佛在提醒他肩上的重任,让他愈发坚定——无论如何,必须先稳住这支军队,这不仅是守卫辽东的根本,更是为袁督师保留一线洗冤的希望。
参军谢尚政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本账册,看着孙承宗鬓边新增的几缕白发,心中满是酸涩。
他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督师,辽东各地官府已经尽力凑集了八万两,臣又冒着得罪商贾的风险,以官府名义贷入十二万两白银,总算凑齐这二十万两,先给将士们解燃眉之急吧。”
孙承宗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欣慰,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微光,但这微光很快又被浓重的忧虑覆盖,他沉声道。
“这二十万两,不过是杯水车薪。按照辽军现有兵力,连三个月的饷银都不够。必须尽快奏请陛下,从国库调拨饷银,否则军心涣散,后果不堪设想。”
他拿起笔,在砚台里反复蘸了蘸墨,笔尖在奏折上悬停片刻,才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那字迹虽依旧有力,却难掩其中的疲惫。
签完字,他转头看向门口的祖大寿,目光中带着期许与信任。
“大寿,港口防务至关重要,那二十万两饷银很快就要运到,就交给你麾下最得力的人手,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祖大寿跨步上前,单膝跪地,铁甲与地面碰撞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显得格外郑重。
“末将遵命!何可纲、张弘谟皆是身经百战之将,属下这就传令,让他们率领精锐骑兵前往港口驻守,定能守住粮道与饷银。”
他抬眼时,目光快速扫过帐内众将,看到他们脸上同样的忧虑与疲惫,心中更添一份沉重。
“只是将士们近来士气低落,不少人私下议论饷银之事,还请督师允末将亲自去营中安抚,稳定军心。”
孙承宗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去吧,告诉兄弟们,朝廷没有忘记他们的功劳,皇上也不会亏待他们。饷银很快就会到的。”
祖大寿起身退去,帐外寒风再次灌入,吹得他身上的甲胄“哗哗”作响,心中却暗忖。
“朝廷的承诺若靠得住,袁督师也不会身陷囹圄了。这一次,我绝不能让兄弟们再失望。”
走出辕门,他望着营中稀疏的灯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快步向军营走去。
三日后,天刚蒙蒙亮,何可纲、张弘谟、金国奇便率领三千辽军骑兵,沿着沿海港口开始巡逻。
此时的海面狂风大作,黑色的巨浪如同愤怒的巨兽,不断冲击着岸边的礁石,激起数丈高的浪花,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何可纲勒住马缰,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
他手中的长枪直指前方海湾,枪尖在晨曦中闪着冷冽的寒光。
“仔细搜查每一处角落,绝不能放过任何后金探子!若让鞑子得知饷银船队的消息,烧了粮船,兄弟们这点救命钱就彻底没了着落!”
他身披的重甲在寒风中泛着冷光,左颊那道宁远之战留下的刀疤格外醒目,此刻因紧绷的下颌线更显狰狞。
“袁督师在时,何曾让兄弟们受过这般委屈。”
他想起祖大寿临行前的嘱托,又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酒葫芦,里面只剩半壶残酒,那是去年袁崇焕犒赏全军时亲自斟满的,如今成了他鼓舞士气的念想。
每次闻到酒香,他就仿佛看到袁崇焕站在阵前,指挥若定的模样。
张弘谟策马行在右侧,他素来心思缜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罗盘。
这是他去年从西洋商人手中花重金换来的宝贝,铜制的盘面光滑锃亮,指针在刻度间稳定转动。
每次巡逻,他都要靠这个宝贝核对方位,确保不会遗漏任何一处隐蔽地点。
“可纲兄,你看那处礁石群,形状奇特,中间还有不少洞穴,最适合藏人。”
他抬手遥指前方不远处的一片礁石区,语气沉稳。
“我带一千人绕到后侧包抄,堵住他们的退路,你从正面排查,金国奇将军率亲卫殿后,以防鞑子骑兵突袭。这样三面夹击,万无一失。”
金国奇在旁点点头,他身材魁梧,脸上留着浓密的胡须,声音洪亮如钟。
“张将军所言极是,末将这就率亲卫列阵,保证不让一个鞑子漏网!”
三人眼神交汇,无需更多言语,便敲定了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