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府,日头斜斜挂在西厢房檐角时,张安志正站在来福客栈对面的绸缎铺二楼。
他指尖攥着的玉佩被体温焐得发烫,目光穿过喧闹的街市,死死盯着客栈大门。
方才眼线来报,林墨巳时三刻就离开了郑府,此刻怕是正在房里歇脚。
“老爷,咱们真要过去?” 随从赵忠捧着个锦盒,里面是刚从库房取的上好龙井。
“万一那林墨跟郑芝龙真达成了协议,咱们这时候上门,岂不是自讨没趣?”
张安志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他打了个激灵。
从得知林墨进郑府起,他这颗心就没放进过肚子里。
整整三个时辰,他算着郑芝龙可能开出的价码,猜着林墨会不会动摇,连账房送来的绸缎订单都没心思看。
直到眼线气喘吁吁跑来报信,说林墨离开郑家的时候,郑府的亲卫没送他,这才敢挪步过来。
“自讨没趣也得去。” 他理了理锦袍前襟,缠枝莲纹在暮色里泛着暗哑的光。
“这件事,事关咱们往后的生意,不能等。”
赵忠刚要应声,就见客栈门口闪过个熟悉的身影,是林墨的护卫李虎,正叉着腰站在石阶上,腰间的朴刀在夕阳下晃出冷光。
张安志深吸一口气,将锦盒往赵忠怀里一塞:“你在这儿等着,我独自进去。”
穿过客栈大堂时,说书先生正讲到 “三英战吕布”,唾沫星子溅在八仙桌上。
张安志没心思听,脚步匆匆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思考着林墨等下可能给出的答案,若是说 “没合作”,固然最好;可若是说 “郑将军许了我好处”,自己该如何应对?是笑脸相迎,还是当场翻脸?
“张大哥?你怎么来了?”
林墨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惊得张安志一个激灵。
他抬头见林墨正站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本册子,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肩头,倒比初见时多了几分沉稳。
“路过此地,得知老弟还没走,就想着来看看林老弟。” 张安志挤出个笑容,眼角的皱纹堆得像朵菊花。
“昨日宴席上匆忙,我可是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老弟说呢。”
他刻意让语气显得随意,目光却像钩子似的扫过林墨的脸,想从那平静的神色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林墨侧身让他进屋,房里的八仙桌上还摆着未收拾的茶盏,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
“张大哥请坐,刚沏的好茶,尝尝。”
张安志在太师椅上坐下,端起茶盏抿了口,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却浑然不觉。
目光在房里逡巡,见墙角的行李箱还没打开,桌上放着本《武经总要》,心里的疑团更重 —— 这林墨,倒像是随时要走的样子。
“林老弟在郑府……” 他终于按捺不住,话刚出口又觉得太急,忙改口道。
“郑将军的府邸,怕是要比一般的人家气派多了吧?”
林墨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眼时正撞上张安志探究的目光。
他心里忽然透亮,这位张公哪是来闲聊的,分明是来探话的。
也是,自己从郑府出来的消息,恐怕早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确实很气派。” 林墨笑了笑,指尖在茶盏沿轻轻摩挲。
“郑将军还带我看了他的演武场,那些士兵的身手,真是让人佩服。”
他故意拣些无关紧要的话说,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上。
张安志的心跳得更快了,指节捏得发白。
林墨这避而不答的态度,比直接承认还让他心慌。
他想起自己库房里积压的香料,想起那些等着 “月华” 进货的夫人,喉结滚动着追问:“那郑将军…… 就没跟你提些别的?比如…… 生意上的事?”
林墨看着他紧张得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位在商场摸爬滚打的老狐狸,竟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放下茶盏,语气平静:“郑将军倒是提了,说想做‘月华’的独家代理,还说愿意出双倍价钱。”
“双倍?” 张安志猛地站起身,突然的动作让坐下的凳子下哐当作响。
“那你……” 他的声音都带了颤,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不敢问下去。
林墨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见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忽然想起张安志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照拂。
虽说是两人都是各自互相利用,可这位张大哥确实帮自己打通了不少门路。
见状他也没继续开玩笑下去,直接开口道。
“我没答应。”
林墨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落进张安志的心湖。
“我说香水的生意,我已经答应跟张大哥合作了,我作为一个商人总不能食言的。”
他望着林墨,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句话:“林老弟…… 说的是真的?”
“那当然是真的了。” 林墨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张安志续了些热水。
“我林墨虽说年轻,却也知道‘诚信’二字值多少钱。既然跟张公定了合作,就不会轻易变卦。”
他刻意没提燧发枪的事,那是他跟郑芝龙之间的交易,没必要让张安志知道。
张安志盯着茶杯里晃动的茶叶,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熨帖得像是泡在温泉里。
方才那些翻涌的焦虑、猜忌、恐惧,此刻都化作了踏实,连带着看林墨的眼神都温和了许多。
“好!好一个‘诚信’!” 他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些许有些劫后余生的轻快感。
“林老弟果然是性情中人,是我多虑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张大哥你这也是关心则乱。” 林墨笑了笑,没戳破他的心思。
“时辰不早了,我就不打扰林老弟歇息了。” 张安志起身告辞,脚步轻快得像年轻了十岁。
“等你回到广州,我让人给你送些泉州的特产过来,算是赔罪。”
“张大哥客气了。” 林墨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转身回房。
张安志刚走到楼梯口,就见赵忠在楼下探头探脑。
他扬了扬下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走,回府!”
赵忠见他神色轻松,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连忙跟上:“老爷,成了?”
“成了!” 张安志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笑意。
“林墨这小子,倒是个重情义的。”
他抬头望着渐暗的天色,觉得今晚的月亮都比往常亮些。
回到马车上,张安志靠在锦垫上,闭目养神。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颠簸,此刻竟像是舒适的摇篮。
他盘算着明日要赶紧给熊夫人送点好东西,好再探探熊文灿的口风,顺便…… 得想办法弄清楚,林墨跟郑芝龙到底谈了些什么。
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尤其是在这泉州府,多一分小心,就多一分活路。
客栈房间里,林墨望着窗外的月色,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张安志的疑虑只是暂时打消了,往后的路,怕是会更难走。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这些势力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寻找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