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二年秋,怒江西岸的风已带上了几分凛冽的寒意,不再似夏日那般温顺。它裹挟着从高黎贡山带来的湿润气息与河谷底蒸腾起的淡淡瘴疠,呼啸着卷过江边那片临时清理出的开阔地。此地,数顶规模宏大的帅帐已然立起,居中一顶尤为壮观,以厚实的牛皮与桐油浸过的帆布覆之,四周以碗口粗的松木为柱,稳如磐石。帐外,旌旗猎猎,迎风招展。大明的“日月龙旗”居于正中,赤色为底,金日银月交辉,彰显着天朝上国的威严;其侧,暹罗的“三象旗”色彩斑斓,象征皇权的白象栩栩如生;老挝的“绿佛旗”则以肃穆的绿色为底,绣有金色佛塔图案;此外,安南的“金星旗”、占城的“古城旗”以及南掌的“万象旗”依次排列,六面旗帜在秋风中交织舞动,将这片此前只闻猿啼虎啸、瘴气弥漫的化外之地,硬生生衬出了几分列国盟誓、共御外侮的庄重与雄浑。
帅帐之内,一座巨大的沙盘几乎占据了中心全部位置。沙盘以细腻黏土塑形,精准地呈现出怒江沿岸乃至滇西、缅北的山川地貌、江河走势、丛林分布。江彬身着那套标志性的、嵌有银丝暗纹的藏青劲装,外罩一件轻便的锁子甲,腰间悬着那把象征着无上荣光与责任的太祖御赐虎头刀,正凝神立于沙盘前。他的指尖,沉稳有力地落在怒江以西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地模型上,目光则如鹰隼般缓缓扫过帐内分坐两侧的六位肤色各异、服饰迥然的将领。这些面孔,或饱经热带阳光炙烤而显得黝黑粗糙,或因常年身处山林而带着几分精悍之气,此刻都汇聚于此,眼神中混杂着对大明威仪的敬畏、对联合抗敌的期待,以及一丝难以完全掩藏的、对自身利益的权衡与顾虑。
“诸位请看,”江彬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其声沉稳如远处怒江的涛声拍岸,带着多年戍边风霜刻下的沙哑,却又字字清晰,穿透力极强,“怒江,确为天赐之险,浩浩汤汤,奔腾不息。然,江面宽阔处可达三里之遥,每逢冬春枯水之期,水势大减,多处浅滩可涉水而过,难称不可逾越之屏障。据可靠线报,欧罗巴之殖民者,如今已在印度东西海岸站稳脚跟,其战船利炮,威慑诸邦。更甚者,缅甸东吁王朝内部纷争不休,王室几近沦为傀儡,若殖民者借缅甸之地为跳板,以其坚船利炮辅以缅地仆从军,长驱直入,则怒江天险顿失,彼时,湄公河、昭披耶河流域,乃至在座诸国腹地,皆无宁日可言。”他顿了顿,指尖重重地在沙盘上划出一道横贯东西的线,“故此,这‘反殖民边墙’,绝非大明一家之屏障。此墙,当为我大明、暹罗、老挝、安南、占城、南掌六国,同气连枝、共御外侮之根基!墙在,则盟约在,则西南半壁安;墙毁,则门户洞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坐在左侧首位的暹罗将领颂堪,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将,脸上深刻着热带阳光与无数次征战留下的纹路,双手始终按在膝间那柄装饰华丽的象牙柄弯刀上。他闻言,眉头微蹙,沉吟片刻方道:“江将军高瞻远瞩,所言确是至理。只是……筑此绵延边墙,非一日之功,需耗海量人力物力。不瞒将军,我暹罗国近年接连遭遇特大洪涝,湄南河泛滥,沿岸粮田受损严重,粮产锐减,国库亦不充盈,恐……难以及时调拨足额民夫与筑墙所需之粮草啊。”他话音未落,坐在他下首的老挝将领阿南塔便深有同感地点头,这位出身老挝北部山区的将领,皮肤黝黑,身形精干,他用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面前盛满凉茶的竹制茶碗,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带着山民特有的直率与忧虑:“江将军,我老挝境内多山,丛林密布,修筑边墙所需之石灰、夯土用之黏土,皆非本地易得之物,需从百里之外的平原甚至更远之地转运。沿途山路崎岖,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象队、人力转运,耗时费力至极,只怕……会大大延误将军所定之工期啊。”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细碎的议论声,安南、占城、南掌等国的将领也纷纷附和,各自倒出国内的难处,或是兵力捉襟见肘,或是民力疲敝,忧虑之情溢于言表。江彬面色不变,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他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侧身对身后侍立的一名参军略一示意。那参军立刻会意,与另一人共同展开一卷厚实的、以韧性极佳的楮皮纸制成的图纸。图纸展开,长约一丈,宽约五尺,上面以朱砂、石青、石绿等不同颜色的墨线,极其精细地标注着边墙的整体走向、分段筑造方案、各国负责区段、物资集中与调配路线、人力分工协作细则,边角处还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楷写着各种注释、数据与应急预案。
“诸位之忧,我大明岂能不知?又岂会坐视?”江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指向图纸上那几条格外醒目的红色线条,“工匠与器械,无须诸位劳心。大明工部已从四川、贵州等地,紧急调派熟练工匠五千名,并随行携带最新研制的蒸汽夯机二十台,由精锐军士护卫,走滇黔古道,预计三日之内便可抵达此地!此等蒸汽夯机,以精铁铸造核心,以煤火煮沸锅炉,驱动夯锤,力达千钧,一日之间,可夯实土墙百丈有余,其效率,足以抵上百名精壮民夫日夜不休之力!”
接着,他的手指移向那些纵横交错的蓝色线条:“至于粮草后勤,诸位更可宽心。大明云南布政使司已奉命紧急筹措十万石上好糙米,并腌肉、咸菜等物,分设十路转运队,依托我大明经营多年的滇西驿道系统,每五日必有一批粮草准时运抵前线各指定粮台!绝不让筑墙将士与民夫忍饥挨饿!”最后,他指向图纸上标记的几处黄色圆点,“而筑墙所需之石灰、黏土等关键建材,我大明派出的勘探队,旬月之前便已深入怒江沿岸山林,现已探明优质石灰矿三处、高黏性黏土矿五处,储量丰富,品质上乘。今日之内,便可组织先行抵达的大明民夫与部分军士进行开采。各国只需按约定派出士兵护卫、征调民夫出工,我大明,包管所有核心物资供应充足、筑墙技术指导无忧!”言罢,他似乎是为了让众人更直观地信服,从身旁案几上拿起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夯土样本——约莫砖块大小,色泽青灰,质地密实——递到了颂堪面前,“颂堪将军,请看此物。此乃我大明工匠,根据此地土质,反复试验得出的最优配比夯土样本——取本地黏土三份,混合煅烧好的石灰一份,再掺入怒江洗净的粗沙一份,加水充分搅拌后,闷置半日,使其融合,再以蒸汽夯机或人工夯具层层夯实。待其完全干透后,其坚硬度,堪比普通岩石,可有效抵御欧罗巴殖民军目前装备的大部分前装滑膛炮之轰击。”
颂堪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块沉甸甸的夯土样本,入手只觉冰凉坚硬。他略一沉吟,猛地抽出膝间那柄锋利的象牙柄弯刀,用刀尖奋力在样本表面一划!只听“刺啦”一声锐响,样本表面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泛白的划痕,竟无半点碎屑落下。颂堪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异之色,忍不住用手指摩挲那划痕,又掂了掂样本的重量。阿南塔也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接过样本,先是仔细观察,继而也用随身短刃尝试切割,同样收效甚微,他反复摩挲着样本光滑而坚硬的表面,语气中的疑虑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赞叹:“江将军果然思虑周全,准备万全!有此神技与充足物资格局,我老挝还有何推辞之理?我部愿即刻调派三千精锐山地士兵负责警戒与险要地段施工,再出五千民夫,听凭江将军与大明工匠调遣!”
颂堪亦不再犹豫,当即起身,双手抱拳,向江彬郑重行礼:“大明如此诚意,我暹罗若再推诿,岂不愧对盟友?我暹罗愿出四千士兵、八千民夫,全力相助筑墙大业!”安南、占城、南掌等国将领见实力最强的暹罗、老挝都已表态,又见识了大明展现出的实力与诚意,纷纷起身,争相表态愿出兵出夫,一时间,帐内原本凝重疑虑的气氛一扫而空,转而充满了同仇敌忾、共襄盛举的激昂之情。江彬一一扶起诸位将领,朗声道:“好!既蒙诸位信重,我等便是生死与共的盟友!既如此,事不宜迟,明日拂晓,便依照图纸划分区段,同时开工!边墙规制,暂定墙高两丈、基厚一丈五,顶部宽一丈,可供兵士巡弋。每隔一里,筑一座烽火台,台高需逾四丈,台顶预设架设我大明提供的蒸汽连珠铳与集束火箭发射筒之基座,台下则挖掘地窖,用作营房与储备粮草军械之用。咱们此次,不仅要筑一道能挡住敌人枪炮的物理之墙,更要筑一道联结六国人心、彰显联盟决心的精神之墙!”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晨曦刺破滇西群山的薄雾,怒江西岸长达数十里的工地上,已然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号子声、伐木声、铁器碰撞声、蒸汽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雄浑的筑墙交响。大明工匠们身着统一的短褂,指挥若定,指导着各国民夫如何搭建稳固的工棚,如何操作那些体型庞大、冒着黑烟、发出“呼哧呼哧”巨响的蒸汽夯机。铁制的夯锤在蒸汽的强劲推动下,规律地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每一次撞击地面,都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脚下土地微微发麻,而夯出的土墙层次分明,平整坚实如砾岩。江彬每日必亲临前线巡视,风雨无阻。他看到暹罗的士兵主动帮助老挝的民夫一起将沉重的石灰石料抬上斜坡,也看到安南的工匠正耐心地向占城的民夫演示如何精确调配三合土的水土比例,不同语言、不同服饰的人们为了同一个目标协作忙碌,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欣慰。这正是他所期望看到的“盟心”之象。
然而,大自然的伟力并非人力可轻易驯服。筑墙工程进行到第十日,一场毫无征兆的狂暴雷雨席卷了怒江河谷。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怒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混沌。汹涌的山洪裹挟着泥沙碎石从上游奔泻而下,怒江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暴涨,浑浊的江水如同发狂的巨龙,猛烈冲击着沿岸刚筑起不过数尺高的土墙。尽管军民奋力抢险,但仍有长达三里的新筑墙体在洪水的持续浸泡与冲刷下,轰然坍塌,化为泥泞,更不幸的是,两台停放在江边较低洼处的宝贵蒸汽夯机,亦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卷入江中,瞬间不见踪影。
暴雨停歇后,工地上满目疮痍。坍塌的土墙废墟与黄浊的泥浆混杂在一起,一片狼藉。阿南塔看着老挝负责区段内那片坍塌的墙体,心急如焚,额头上青筋暴起,对着麾下的几名头领怒斥不已。江彬闻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正遇见几名老挝士兵与几名大明工匠激烈争执。原来是大明工匠根据经验,建议暂停筑墙,先彻底清理废墟,重新深挖并加固地基,而老挝士兵则担心因此延误了本国负责的工期,受到责罚,执意要立刻清理表面后便继续垒土。双方语言不通,仅靠手势和简单词汇沟通,情绪愈发激动。
江彬快步上前,先以手势温和而坚定地分开了争执的双方,然后用沉稳的目光安抚众人情绪。他并未立刻发言,而是蹲下身,不顾泥泞,亲手扒开坍塌土墙的断面,仔细查看地基的深度与结构。片刻后,他站起身,神色凝重却不见慌乱,对闻讯赶来的各国将领坦然道:“此次水毁,过错不在诸位,实乃本将考虑不周,低估了怒江秋汛之威猛,亦未详查此地地质之特异。”他指着那坍塌的断面解释道,“诸位请看,此前所筑地基,仅埋入地下约三尺,且底部仅为原生土层,未做任何加固处理。而怒江沿岸,土质松软,且多地下潜流,一旦遭遇此等规模之洪水,地基极易被掏空、下陷,导致其上墙体失去支撑而坍塌。”
他环视众人,语气转为坚决:“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经此教训,我等必须修正筑墙之法!凡临近江岸、或处于低洼易涝地段之墙基,必须深挖至地下六尺以下,触及坚硬老土层为止!且,在夯实底层土壤后,须先铺设一层厚度不低于一尺的碎石,以利排水并分散压力,再于碎石层上,打入经过防腐处理的粗大松木桩,木桩需密集排列,深入地基,如此方能牢牢锁住地基,抵御洪水冲刷!”他顿了顿,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为弥补此次损失,加快进度,我已命人飞马传令,从大理府紧急调派二十艘载重货船,满载优质松木料与碎石,沿澜沧江转入怒江,溯流而上,最迟三日内必可抵达此处工地!这三日,我等正好可利用此间隙,一方面组织人手全力打捞、修复被冲走的夯机,另一方面,由我大明工匠集中培训各国选派出的工头与熟练民夫,掌握这深地基、碎石垫层、木桩加固的新技法。如此,虽总体工期或会延误十日左右,但此后筑成的边墙,必将更加坚固耐久,可保数十年无忧!”他目光转向一脸焦急的阿南塔,语气缓和道:“阿南塔将军,贵国士兵常年在山林活动,最是熟悉林木特性,不知可否烦劳贵部,抽调一千精锐,由我大明熟悉木材的工匠带领,前往上游林木茂盛之处,砍伐合用的松木,以作木桩之备?”
阿南塔正愁无法弥补过失,闻言连忙抱拳,慨然应诺:“江将军处处为我等着想,安排得如此妥当,我老挝部若再不尽力,还有何颜面立于盟军之中?将军放心,我这就亲自带人进山,定在船只抵达前,备足所需木料!”
接下来的几日,工地上虽暂停了墙体的大规模加高,却掀起了学习加固地基技术的热潮。大明工匠们现场演示如何用蒸汽动力驱动的圆锯快速切割松木成所需规格的木桩,又如何使用沉重的铁制夯锤,将一根根木桩稳稳地打入深达六尺的地基底部。各国士兵与民夫围拢观看,学得格外认真,不时有人上前亲手尝试。颂堪在巡视暹罗区段时,注意到大明工匠使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仪器来校准墙体的水平。那仪器主体为一个黄铜制成的密封圆盒,内嵌一根细玻璃管,管中似乎有银色液柱,随着仪器放置平面的不同,液柱两端会在刻度上移动。他好奇地上前请教,主持工程的工匠告诉他,此乃大明工部将作监最新研制的“蒸汽水平仪”,其核心并非依赖蒸汽动力,而是利用蒸汽技术精炼出的高纯度水银,利用水银液面始终寻求平衡的原理,通过密封机构放大显示,来判断平面是否水平,其精准度,远超传统依靠水盆或悬挂重锤的水准器十倍不止。颂堪大为惊叹,当即请求江彬能否传授此物之制作方法。江彬略一思忖,考虑到联盟大局与技术交流的必要,便爽快答应,并让随军参军将水平仪的基本原理图与关键部件说明抄录一份,赠予颂堪,引得暹罗将领们连连道谢,深感大明结盟之诚意。
光阴荏苒,三个月弹指而过。当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在秋风中绽放出金黄灿烂的花朵时,一道蜿蜒如巨龙、绵延百余里的土石边墙,终于巍然矗立在怒江西岸,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为壮观的景象。墙面经过多次夯压与表面处理,光滑而坚实,在秋日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泽。每隔一里,便有一座高耸的烽火台拔地而起,如同巨龙背脊上坚硬的骨刺,台顶预留的基座上,已架设起黑洞洞的蒸汽连珠铳枪口与寒光闪闪的火箭发射筒,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一日,边墙最为雄壮的一座关隘之下,六国联军举行了隆重的盟誓仪式。江彬与五国将领皆身着盛装礼服,肃立于香案之前。案上陈列着牛、羊、猪三牲祭品,以及六只盛满殷红牛血酒的海碗。江彬手持金杯,面朝边墙与怒江,高声宣读由六方共同议定的盟誓文书,其声铿锵,回荡于山谷之间:“煌煌上天,共鉴此心!大明、暹罗、老挝、安南、占城、南掌六国,于此立誓结盟,同心协力,共抗欧罗巴殖民之虏!自今而后,六国即为唇齿,边墙即为共盾!一方有难,遇敌来犯,其余五国,必即刻遣精兵驰援,不得有误!盟约既立,天地共证,若有背弃,人神共戮,国祚倾颓!”宣读毕,江彬率先将血酒一饮而尽,随即奋力将酒碗摔碎于地。五国将领亦紧随其后,饮血酒,摔酒碗,碎裂之声清脆响亮,连成一片,声震河谷,以示盟约之坚,不可逆转。
然而,就在盟誓刚毕,众人尚沉浸在结盟的激昂情绪之中时,一名浑身被汗水与尘土浸透的斥候,骑着口吐白沫的战马,如旋风般疾驰而至,直至盟誓台下,方才滚鞍落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嘶哑:“报——!紧急军情!江将军,各位将军!据潜入东吁之细作冒死传回消息,欧罗巴殖民军正在印度加尔各答港外大规模训练所谓‘缅甸伪军’,人数已超过五万,并配备了三十门重型野战火炮!目前,该敌军已开拔,正沿伊洛瓦底江东岸北上,预计最快十日后,便可抵达我边墙外围!更棘手的是,敌军似乎已派细作摸清了我边墙南段‘象鼻山’一带的地形,那里有一处隐秘山口,地势虽险,但墙体尚未完全合龙,防御相对薄弱,敌军极可能选择从此处进行重点偷袭!”
帐内刚刚升腾起的豪情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警讯压了下去,气氛陡然凝重得如同结了冰。颂堪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弯刀刀柄,沉声道:“五万伪军,还携有三十门重炮!来势何其汹汹!我等六国联军,即便算上后续抵达的部队,总数亦不过三万余人,兵力悬殊,正面交锋,怕是难以抵挡啊。”阿南塔也面露深深的忧色:“象鼻山山口我知道,那里两侧虽是陡峭悬崖,但通道极为狭窄,大军难以展开,若被敌军精锐小队突破一点,则整段边墙便形同虚设,我等数月心血,恐将毁于一旦!”
面对众人的忧虑,江彬却显得异常镇定。他快步走回帅帐内的沙盘前,指尖精准地落在南段那个标记为“象鼻山山口”的位置,目光锐利如刀:“诸位不必过于担忧。此地虽险,却也是绝佳的伏击场所!山口狭窄,正利于我军发挥地利,以少量精锐扼守。敌军若来,必成添油之势,难以发挥其兵力优势。”他手指在山口两侧的悬崖模型上划过,“我等可提前在山口两侧崖顶,埋伏精锐弓弩手与火箭手,备足滚木礌石。同时,挑选死士,待敌军大部进入山口后,以火药炸塌山口后方通道,断其归路!届时,关门打狗,任他五万十万,亦是我等盘中餐饵!”
他环视诸将,开始下达一连串清晰明确的指令:“即刻起,从六国联军中,紧急抽调两万最为骁勇善战、熟悉山地作战之精锐,混编组成‘快速机动队’,由我大明参将秦锋统一指挥!秦参将曾在西北平定羌乱,屡立奇功,尤擅山地奔袭、设伏、突击。机动队须在五日内,完成针对象鼻山地形的高强度适应性训练,包括山地急行军、隐蔽接敌、悬崖索降、滚石运用、近身搏杀等课目,务必做到如臂使指,反应迅捷!”他看向一位一直沉默立于其身侧、面容冷峻、眼神如鹰的年轻将领,那将领立刻抱拳领命,正是秦锋。
“同时!”江彬继续道,“边墙全线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各烽火台了望哨增加一倍人手,实行十二时辰不间断监视。所有烽火台,每隔半个时辰,必须向相邻烽火台及中军大帐发射一次代表‘平安无事’的绿色信号火箭!一旦发现敌军踪迹,立刻改射红色火箭,并点燃烽火狼烟,接力传讯,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将警讯传递全线!”他目光灼灼,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庞,“此战,乃是我‘反殖民联盟’成立后的第一场硬仗,关乎联盟存续,关乎六国国运!我等唯有同心戮力,誓死扞卫此墙,方能震慑殖民者,保我西南门户!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边墙防线如同一部骤然开动到最大功率的战争机器。机动队的训练营地内,杀声震天。秦锋治军极严,将两万精锐分为五个作战大队,每日天不亮便带队进行长达数十里的山地越野,演练在各种复杂地形下的伏击阵型、弩箭与火器协同射击、小队快速突围与反包围战术。江彬则亲自带着工兵将领,反复勘察象鼻山山口地形,在山口最窄处预设了数道以粗大圆木和铁蒺藜构成的障碍,在两侧崖顶精心选择了滚木礌石的堆放点与弓弩手埋伏位置,甚至还将仅有的两门较为轻便、可拆解运输的蒸汽火炮,秘密运上了山口两侧崖顶的天然洞穴内,进行了巧妙的伪装,炮口直指山下那条唯一的通道。
至第九日傍晚,一切战前准备皆已就绪。夕阳的余晖将巍峨的边墙染成了一片壮丽的金色,如同一条披着金甲的巨龙,静静地横卧在怒江之畔。江彬站在象鼻山主峰的烽火台上,借助望远镜,最后一次仔细查看山口外的动静。山风凛冽,吹动他藏青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就在他准备下令全军轮流休息,养精蓄锐以待明日可能到来的大战时,又一名斥候匆匆奔上烽火台,脸色比之前那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
“将军!最新密报!”斥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方安插在伪军中的内应冒死传出消息……那支缅甸伪军中,竟混杂有不下三百名原我大明的逃兵、溃卒,甚至……甚至有前朝廷命官!为首者,乃是……乃是三年前因贪墨军饷、畏罪潜逃的前云南都司佥事——李文奎!”
江彬闻言,握着望远镜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李文奎!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昔日同僚,曾一同在云南边军共事,此人虽有些才干,但贪鄙成性,且心胸狭隘。三年前因克扣士卒粮饷、倒卖军械之事败露,本该问斩,却不知如何打通关节,只判了革职流放,更在押解途中被其党羽救走,自此下落不明。没想到,此人竟无耻至此,投靠了欧罗巴殖民者!
“消息确凿?”江彬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寒意。
“千真万确!内应亲眼见到李文奎身着伪军将领服饰,与欧罗巴顾问并肩而行,且……且伪军的许多操练之法、阵型布置,皆带有明显我大明边军的痕迹!那李文奎对我边军战术、乃至……乃至可能对此处边墙初建时的部分布防预案,都极为了解!据说,他已为殖民者制定了一份极为详尽的攻城计划,针对性极强!”
江彬心中顿时一沉。一个熟悉己方底细的叛徒,远比数万不明就里的敌军更为可怕。李文奎的投敌,意味着敌军不再是对西南军事一无所知的瞎子,他们很可能知晓边墙的某些薄弱环节,了解大明军队的常用战术习惯。这场仗,因为此人的出现,陡然增添了无数的变数与凶险。
他望着远处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如血般渐渐被暮色吞噬,缓缓将虎头刀从腰间解下,紧握在手。冰凉的刀柄传来熟悉的触感,让他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重重暮霭,看到那个卑劣叛徒的所在。
“李文奎……”江彬于心中冷冷道,“明日,便让你这数典忘祖之徒,好好尝尝背叛家国、投身夷狄的滋味!”
只是,此时的江彬尚且不知,李文奎为了向新主子邀功,不仅带去了大明的军情,更极力游说欧罗巴殖民者,为其支援了一批刚刚研制成功、尚未大规模列装的最新武器。就在那支缓慢北上的伪军队伍中,悄然跟随着十门被厚重油布覆盖、由骡马拖拽的新式火炮——线膛炮。这种火炮的炮管内刻有螺旋膛线,发射特制的圆柱锥形炮弹,其射程、精度与穿透力,远超这个时代大明乃至世界主流军队普遍使用的滑膛炮,包括大明倚仗的蒸汽火炮。这张隐藏的底牌,足以在关键时刻,改变战场的均势,带来毁灭性的后果。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