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高伟已悄然起身。身侧罗珂睡得正沉,呼吸均匀绵长,丝毫未察觉枕边人的离去。
他此刻有种强烈的念头要回到高家湾。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便如野草般疯长。在他的意识里面只有那里,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才能涤荡他满身的罪孽与疲惫,才能让他的心灵得到净化。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带上房门,发动了停在院外的车子。引擎低吼着划破黎明的寂静,驶出县城,驶向那条通往乡下的公路。车窗外的景色从沉睡的城镇渐渐过渡到空旷的原野。
当“高家湾”那块熟悉的界碑映入眼帘时,高伟的心猛地一缩,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渴望。他将车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没有立刻进村,而是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凛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泥土、草木和远处炊烟混合的气息。这气息如此熟悉,如此熨帖,仿佛一瞬间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沿着村道缓缓走着,脚下的泥土路有些湿滑,路两旁是熟悉的院落,有些人家已经亮起了灯,传来早起做饭的声响,狗吠声远远近近。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高家湾农业有限公司所在地。那座曾经寄托了他无数心血和梦想的厂区,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轮廓。与记忆中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景象不同,此刻的厂区显得有些冷清。大门敞开着,门卫室亮着灯,看门的高大爷早早起来了。
“高总?你咋这么早回来了?”高大爷看见他,有点吃惊。
“高伯,早。睡不着,回来看看。”高伟扯出一个笑容,走过去递了根烟,“厂里……最近怎么样?”
高大爷接过烟,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唉,还能咋样,就那样呗。比不上以前红火喽。订单少了,活儿也少了,好多年轻人都去你新开的那个……啥伟宇厂了。留下来的,都是些上了年纪、拖家带口走不开的,还有几个念旧的。”
高伟此刻的心里也有些难过,为了发展伟宇农业,他的确把这里的订单和生产量减少了。他没有多问,拍了拍高大爷的肩膀,径直走进了厂区。打开了以前属于自己,现在属于父亲的办公室。
坐在熟悉的椅子上,高伟此刻感慨万千,当初自己回来创办高家湾农业是为了解决像父亲这样的乡亲们不用外出打工的问题。而如今高家湾农业在自己的操作下渐显颓废之势。
就在高伟思考的时候,父亲来了,高伟便在父亲的带领下走进了厂房。
熟悉的厂房,熟悉的仓库,熟悉的晾晒场,一切都还在,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萧瑟。机器大多安静地停着,只有少数几台在运转,发出有气无力的声响。空气里曾经浓得化不开的香菇酱特有的咸香气息,也变得淡薄了许多。三三两两的工人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忙碌着,看到他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拘谨地打招呼:“高总回来了。”“高总早。”
他们的眼神里有恭敬,有感激,但高伟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茫然。是啊,这里曾是全村人的希望,是他带着大家致富的起点。可如今,随着他将大部分精力、资源乃至最优质的订单都倾斜向了“伟宇”,这里不可避免地衰落了。一种尖锐的愧疚感攫住了他。
这局面他早有预料,但亲眼所见、冲击力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苦心经营、视为根据地和梦想起点的“高家湾农业”,正在他亲手主导的资源转移下,无可挽回地走向边缘化。
高伟来到清洗车间,一个四十多岁、面容黝黑朴实的妇女正在水池边费力地刷洗着盛放原料的大塑料筐。水很冷,她戴着橡胶手套,动作有些迟缓,但很认真。看到高伟进来,她连忙直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拘谨地喊了声:“高总。”
“陈婶,忙着呢。”高伟走过去,语气温和。他认得这是村里老陈的媳妇,人很勤快。
“哎,不忙不忙,就这点活儿。”陈婶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疲惫。
“没有见陈叔,陈叔去伟宇那边了?”高伟状似随意地问。
一提到这个,陈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里浮起一层愁云:“是啊,去了。那边活儿多,工资也高点儿。他一个月能回来一趟就不错了。俺们家那小子在县城上初中,平时就俺一个人管,又要顾厂里这点活儿,又要顾家,有时候真是……唉。”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那声叹息里的无奈和心酸,沉甸甸地压在高伟心上。
“那……没想着让陈叔回来,或者你也过去?”高伟问。
陈婶摇摇头,语气更苦涩了:“俺倒是想去,可俺这年纪,又没甚文化,去了新厂那边,听说规矩多,机器也新,怕干不来。再说,娃还在县城上学,俺要是也走了,娃咋办?他爹是指望不上的,一个月见不着一回面。”她顿了顿,抹了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水汽,“高总,俺知道您有本事,搞了大厂,是好事。可……可咱们这老厂,啥时候能再红火起来啊?”
高伟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点点头,拍了拍陈婶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清洗车间。脚步有些踉跄。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伟宇农业再好,再成功,再能帮他摆脱红松资本的可能掣肘,那也只是他商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一个工具,一个“备胎”,一个迫于现实压力的妥协之策。它或许能给他带来财富和安全感,却给不了他归属感和价值感。
而高家湾农业,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倾注过的热血和梦想,才是他真正的根,是他一切的起点,也是他内心最深处无法割舍的牵绊。
一种强烈的渴望涌上心头——他想回来,回到这里,重整旗鼓,让这个厂子重新焕发生机,让像陈婶这样的乡亲不再叹息,让高家湾的牌匾重新擦亮。这渴望如此强烈,几乎要破胸而出。
但这渴望随即被现实的冷水浇灭。红松资本那边还是个未知数,陈红的承诺尚未兑现,与万松父子的博弈远未结束。此刻撤资回援高家湾,等于自断臂膀,将伟宇置于险地,也可能让之前的诸多谋划前功尽弃。他就像走在高空钢丝上的人,只能向前,不能回头,甚至不能有太大的晃动。
离开厂区,高伟独自爬上了那个他小时候常去的小山坡。
站在坡顶,整个高家湾尽收眼底。熟悉的田畴、屋舍、蜿蜒的小河,以及那座此刻显得有些寂寥的厂房。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燃尽了,烫手指。高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望着阳光下安静的高家湾,他知道,他自己选择的每条路,他必须走下去,只是他要谨慎点对待自己的每一次选择。感情如此,事业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