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后,高伟在县城简单吃过午饭,便准备出发前往省城。他换上了一身稳重得体的深色休闲西装。正当他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时,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康兰”。
高伟的心微微一紧,立刻接通,但语气保持着惯常的平稳:“康经理。”
电话那头,康兰的声音传来,带着公事公办的清晰,但语速比平时略快,背景音异常安静:“高总,陈总让我定了今晚用餐的地方,是‘静和轩’,一家私房菜馆,地址稍后发您。另外,考虑到您从县城过来可能不便,陈总让我在附近的‘云栖酒店’也给您预留了一间房,房号是1818。您到了可以先在酒店休息。陈总的意思是,等我们下班后,直接去酒店接您,然后一起过去。”
高伟瞬间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陈红安排的,酒店和饭店都定了,而且让康兰通知,并要“接”他过去。这显得体贴周到,但隐隐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感,也暗示了陈红希望今晚的谈话,是在一个完全由她掌控节奏和环境的场合下进行。他立刻回应:“好的,康经理,麻烦你了。我这就出发,到了先去酒店等你们消息。”
“不客气,应该的。地址马上发您。”康兰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高伟似乎能听出一丝紧绷。他几乎能想象出,康兰此刻很可能就在陈红的办公室,用这种标准的职业口吻与他通话。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说一个字,便结束了通话。
不一会儿,康兰的信息发来,发的是酒店的位置。高伟回复“收到”,便发动了汽车。
驶向省城的高速公路上,高伟的心绪随着飞驰的车轮起伏。陈红如此安排,今晚的会面恐怕远非简单的“聊聊”那么简单。他反复推敲着昨晚准备好的说辞,思考着陈红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以及如何在不暴露康兰的前提下,解释“伟宇”的创立动机。同时,那个要将康兰“解放”出来的念头,也在心中反复酝酿、打磨。
抵达省城,按照导航找到“云栖酒店”。这是一家风格雅致、注重隐私的精品酒店,显然符合陈红一贯的品味。高伟办理入住,拿着房卡来到1818房间。房间宽敞安静,布置温馨,窗外是城市的街景。他无心欣赏,将行李放好,坐在沙发上,本想再理一理思路,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旅途劳顿,竟不知不觉靠着沙发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的。猛地睁开眼,房间内已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透过纱帘映进来。他抓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是康兰。
“喂,康经理。”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
电话那头,康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和一丝埋怨:“高总,怎么回事?电话响了半天才接。我和陈总都在酒店门口等你一会儿了,陈总说直接上去找你不太方便,让你赶紧下来。”
高伟心里一咯噔,看看时间,竟然睡了快两个小时!他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我马上下来,五分钟!”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皱的西装和头发,拿起房卡和手机就冲出了门。
电梯下行时,他深吸几口气,努力让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过来。陈红和康兰已经到了,而且等了一会儿,这开场可不算完美。他提醒自己,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
酒店门口,一辆黑色的奥迪A6静静地停在路边。后车窗降下一半,露出陈红略带倦色但依旧精致的侧脸。康兰则站在车旁,看到高伟出来,微微蹙眉,用眼神示意他快点。
“陈姐,康经理,实在抱歉,让您二位久等了。”高伟快步上前,拉开车门,满脸歉意。
陈红转过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没事,上来吧。路上有点堵,我们也刚到一会儿。” 语气平和,但高伟能感觉到那平静下的审视。
高伟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康兰也坐回驾驶位,发动了车子。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是陈红常用的那种冷冽又带着木质调的气息,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高伟从后视镜里悄悄看了一眼后座的陈红,她正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似乎有些疲惫。
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最终停在一处隐蔽的巷弄里,一座白墙黛瓦、颇有古意的建筑前,门匾上写着“静和轩”。康兰显然对这里很熟,轻车熟路地引领着二人进入,穿过曲径通幽的小庭院,来到名为“听雨阁”的包厢。包厢不大,但极为雅致,一张不大的红木圆桌,几把圈椅,墙上挂着水墨字画,窗外是婆娑的竹影,环境私密安静。
三人落座,陈红自然是主位,高伟和康兰分坐两旁。服务员递上菜单,陈红随意点了几个清淡精致的招牌菜,然后对服务员说:“来两瓶干红,醒着。”
酒菜很快上齐。陈红率先举杯,脸上露出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高伟,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来,先走一个,算是给你接风,也感谢你大老远跑一趟。” 她特意用了“接风”这个词,显得亲切,又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姿态。
“陈姐您太客气了,应该是我来拜访您才对。”高伟连忙举杯,姿态放得很低。康兰也默默举起酒杯。
三人碰杯,浅尝辄止。席间起初聊的都是一些闲话,经济大势,行业趣闻,偶尔提及高家湾农业的近况,高伟也谨慎地回答,主要汇报好的方面,对“伟宇”和“罗妈妈”只字未提。陈红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偶尔“嗯”、“哦”一声,目光时而飘向窗外摇曳的竹影,时而在高伟和康兰之间若有似无地扫过。
酒过三巡,菜也吃了大半。陈红似乎放松了一些,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她放下筷子,拿起红酒瓶,给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却没有立刻喝,只是轻轻晃动着酒杯,看着暗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旋转。
这时,高伟因为心中有事,加上刚才睡醒口干,不自觉地多喝了几杯。当他再次拿起酒杯时,坐在他斜对面的康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轻声开口提醒道:“高总,您……少喝点吧,您胃不好,忘了上次医生怎么叮嘱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自然的关切,语气熟稔,仿佛这提醒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话一出口,她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陈红,随即垂下眼帘,掩饰性地夹了一筷子菜。
高伟举杯的手停在半空,心中一暖,但更多的是警铃大作。康兰这出于本能的关心,在此时此刻,显得太过亲密了。
果然,陈红晃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眼,目光在康兰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高伟瞬间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没有就康兰的话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将那抹笑意藏在眼底,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然而,这细微的插曲,似乎打破了某种表面的平衡,也让陈红下定了决心。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脸上的慵懒和随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伟熟悉的、谈正事时的锐利和沉静。
“好了,闲话聊得差不多了。”陈红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包厢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她看向高伟,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高伟啊,你昨天电话里说的事,关于你新搞的那个‘伟宇农业’和‘罗妈妈’品牌,我后来仔细想了想。”
高伟立刻坐直身体,全神贯注,等待下文。
陈红看着他,缓缓说道:“你能有这个心思想着拓展,尝试新路子,这是好事。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她先肯定了一句,但话锋随即一转,“至于红松资本这边,你不用担心。你那点事,在我这里,不算什么。我会处理好,不会让那边拿这个做什么文章,影响到你和高家湾农业的正常发展。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高伟心中一震,没想到陈红会如此直接地给出承诺,而且语气如此肯定。他连忙端起酒杯:“陈姐,我……” 他想说些感谢和解释的话。
陈红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急着表态,也阻止了他倒酒的动作。“先不忙,听我把话说完。”
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准备深入交谈的姿态。“其实,我今天叫你来,也不全是为了听你汇报那点‘新业务’。”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高伟,又落在微微低着头的康兰身上,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坦率的疲惫,“更主要的是,我们……确实好久没坐下来,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吃顿饭,说说话了。红松那边,整天吵吵嚷嚷,乌烟瘴气,累。”
这话说得推心置腹,完全超出了高伟的预期。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认真地看着陈红。
陈红自顾自地又倒了一小杯酒,这次没有晃,直接一口喝了下去,仿佛在借酒浇愁,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勇气。放下酒杯,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变得清明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高伟,康兰,”她依次看了看两人,声音平稳,却掷地有声,“我叫你们俩来,是有件事,想正式告诉你们,也算……是个托付。”
高伟和康兰同时抬起头,看向陈红,心中都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陈红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道:“红松资本现在的局面,你们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老万一心要让他儿子接班,那边也上蹿下跳,徐倩……”她提到这个名字时,嘴角掠过一丝极冷的讥诮,“更是迫不及待地换了码头。这潭水,太浑了,我不想再蹚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然后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我打算,退出红松资本。”
“什么?!”“陈总!” 高伟和康兰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完全超出了他们之前的任何猜测!陈红,红松资本的联合创始人、核心舵手之一,竟然要主动退出?
陈红对他们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放心,不是现在立刻撂挑子。该我处理的收尾,该我为你高伟争取的利益,我都会办妥当了再走。我陈红做事,有始有终,不会留下烂摊子。”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康兰身上,眼神变得复杂,有关切,有愧疚,也有深深的无奈。“我走了,其实最放心不下的,是小兰。”
康兰浑身一震,猛地看向陈红,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被陈红用眼神制止了。
“小兰是我一手从项目经理提拔起来的,她的能力、品性,我都清楚。这些年,跟着我……也受了不少累,担了不少心。”陈红的声音有些低沉,“红松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以前那个红松了。小兰继续留在那里,以她的性格和位置,只会更难受,甚至可能有危险。”
她重新看向高伟,目光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意味:“高伟,我今天叫你来的另一层意思,就在这里。我走了,小兰……我就托付给你了。”
高伟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没想到陈红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番话。
“你现在摊子铺得不错,‘高家湾’根基稳了,‘伟宇’也搞起来了,我虽然还没完全弄明白你具体怎么操作的,但看得出来,你是下了心思,也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对的。”陈红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交代后事的急切,“你未来的公司,规模只会越来越大,不可能永远窝在万来县那个小地方。你需要一个能统筹全局、又能完全信得过的人。小兰的能力,足够帮你坐镇一方。”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高伟:“我的建议是,你尽快在省城设立一个总部,或者至少是一个重要的运营分部。把战略决策、资源整合、对外联络这些核心功能放在省城。这个地方,交给小兰来全权负责。我相信,有她帮你,你的事业能走得更稳、更远。”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极具战略眼光,完全是从高伟未来发展的角度出发,但高伟听在耳中,却如同惊涛骇浪!陈红这不仅是看出了他“另起炉灶”的实质,更是在为他未来的布局指路,甚至……是在为他“接收”康兰铺平道路!她早已洞悉了他和康兰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和信任,并且,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表示了默许甚至支持!
“陈姐,我……”高伟心潮澎湃,想要说些什么。
陈红却再次打断了他,她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更深的红晕,眼神也带上了些许酒意和感慨。她看着并肩而坐的高伟和康兰,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逡巡,忽然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两人听:
“唉……有时候想想,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你们俩啊……要是能早点认识,该多好。郎才女貌,能力又互补……”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话中的遗憾和某种复杂的暗示,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包厢内一片寂静。高伟和康兰都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两人瞬间都僵住了,康兰更是连耳根都红透了,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陈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放下酒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脸上的感慨和醉意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时那种干练利落的样子。“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她率先站起身,动作干脆,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疲惫和感慨的女人只是幻觉。“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你们……再坐会儿,或者也早点休息。” 她特意看了高伟一眼,又补充了一句,“高伟,照顾好康兰。她一个女孩子在省城,不容易。”
高伟和康兰连忙起身。高伟抢着说:“陈姐,我送您回去!”
“不用。”陈红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我叫了代驾,车就在外面。你们不用管我。” 她拿起自己的手包,径直朝门口走去。
高伟和康兰只好跟在身后。走到“静和轩”门口,夜晚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陈红叫的代驾已经到了,站在车旁等候。
陈红拉开车门,准备上车前,忽然停下动作,转过身,看向高伟。她伸出手,在高伟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那力道不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嘱托。
她看着高伟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高伟,好好干。也……好好对康兰。她是个好姑娘,是你的福星。” 这句话,她说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切。
高伟郑重点头:“陈姐,您放心。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陈红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嘴角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有些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关怀,有托付,有释然,似乎还有一丝……了然的、甚至带着点揶揄的深意?仿佛在说:“你们那点事,我都明白。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这个笑容,让高伟心头猛地一跳,一种被完全看穿、却又被包容和祝福的复杂感觉涌上心头。
陈红没再说话,转身上了车。代驾发动车子,黑色的奥迪缓缓驶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只剩下高伟和康兰,还站在“静和轩”古意盎然的门檐下,夜风吹拂,各怀心事,久久无言。陈红今晚透露的信息量太大,留下的嘱托太重,那最后的笑容太意味深长,他们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因陈红这番几乎挑明的话语,被推到了一个全新的、无法回避的境地。夜色温柔,却掩不住心底的波澜万丈。前路何方,似乎清晰,又似乎更加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