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的车子在略显颠簸的村道上行驶,最终缓缓停在了罗珂娘家院门外。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院落,红砖围墙,铁皮大门,但比起高伟记忆中崭新的样子,如今显得有几分落寞和破败。围墙顶端的水泥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铁门上也爬满了锈迹,只有门口打扫得还算干净。
高伟停好车,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一场鸿门宴。罗珂先下了车,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高伟也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拿出刚才在超市买的水果和牛奶。
两人刚走到门口,院门就从里面“吱呀”一声被拉开了。罗珂的母亲张贵莲系着围裙,脸上堆满了近乎夸张的热情笑容,快步迎了出来,人未到,声先至:“哎呦!可算来了!珂珂!小伟!快进来快进来!路上堵车不?哎呦,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呀!家里啥都有!” 她的目光飞快地在高伟脸上扫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和讨好。
“妈。”罗珂低声叫了一句,语气有些平淡。
“奥,妈…”高伟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哎!来就来,还买啥东西!快进屋坐,屋里凉快!”张贵莲一边接过东西,一边热情地招呼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车后座瞟,“咦?就你俩来的?宇轩和宇涵呢?没带来让我瞧瞧?我可想死我这大外孙、外孙女了!”
罗珂解释道:“他俩今天有课外班,来不了。下次再带他们来。”
“哦哦,这样啊……学习要紧,学习要紧。”张贵莲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容掩盖,“快进屋,快进屋!我泡了茶”
高伟跟着走进院子,目光下意识地打量起来。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感觉空旷了许多。以前角落里堆放的农具杂物不见了,那棵老枣树似乎也更显苍老,枝叶稀疏。正屋的门窗油漆斑驳,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整个院落,透着一股家道中落的萧条气息。高伟心里微微一动,但没说什么。
张贵莲把两人让进正屋客厅。客厅里的家具还是老样子,但明显旧了很多,电视机还是很多年前的老款式,沙发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沙发巾。张贵莲忙着倒茶,拿瓜子、花生,热情得有些过分,反而让高伟觉得浑身不自在。
“小伟,你快坐,别站着,吃瓜子!”张贵莲把瓜子盘往高伟面前推。
“哎,好,您别忙了,我自己来。”高伟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感觉屁股下的硬木板硌得慌。这种过于客套的招待,让他感觉比之前的冷漠更难受。他宁愿张贵莲还像以前那样,那样他反而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这种低姿态的热情,像一层黏腻的糖浆,裹得他喘不过气。
罗珂看出高伟的窘迫,对张贵莲说:“妈,您别光忙活了,坐下歇会儿吧。高伟又不是外人。”
“对对对,不是外人,不是外人。”张贵莲讪笑着,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双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搓着,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高伟,想找话题,又不知从何说起。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沉默。
高伟如坐针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温吞,带着一股陈味。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便站起身,对张贵莲说:“罗珂,你们聊着,我……我去院里透透气,抽根烟。”
“嗯,好!”罗珂说道。
高伟如蒙大赦,赶紧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初夏的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的味道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烦闷。他靠在院墙上,环顾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这里曾是他年轻时满怀期待来接新娘的地方,也曾是他后来满怀厌恶和愤怒离开的地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连带着这份回忆,也染上了复杂的色彩。
他信步在院子里转悠,看到墙角堆着些柴火,摆放得还算整齐,但旁边的鸡圈已经空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禽类粪便味。猪圈更是早就拆了,留下一片空地,长着些杂草。整个院子,少了曾经的烟火气和忙碌,多了几分清冷和寂寥。高伟心里明白,大舅哥罗浩不成器,家里少了顶梁柱,张贵莲又没什么收入,光景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这种破败,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这些年的艰难。
屋里,罗珂帮着母亲收拾了一下刚才拿进来的东西。张贵莲看着女儿,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珂珂,你跟妈说实话,你俩……现在到底咋样了?他这婚也离了,你们……有没有商量复婚的事啊?”
罗珂洗着苹果的手顿了一下,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妈,您就别瞎操心了。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各过各的,清静。他没提,我也没想过。”
“没想过?”张贵莲急了,凑近些,“你这孩子!咋能不想呢?多好的机会啊!你们有孩子,有感情基础,他现在也没牵绊了!你不抓紧,万一他被别人抢走了咋办?你看他现在,当村长,开厂子,条件多好!”
罗珂把洗好的苹果放在盘子里,擦干手,转过身,看着母亲,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妈,感情的事,不是您想的那样。不是他单身了,我们就得凑一块过。以前那些事……您觉得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吗?”
“以前……以前是妈不对!妈糊涂!”张贵莲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哽咽,“可那不都过去了吗?人得往前看啊!是不是……是不是他还因为……因为当初你爸死的时候,我们问他要那二十万块钱的事……还记恨着呢?” 她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埋藏心底多年的疙瘩。
提到这件事,罗珂的脸色瞬间白了,眼眶也红了。那是她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当年父亲死在了高伟家,本来和高伟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在母亲,哥哥和嫂子的怂恿下。赵丽回家向高伟要了20万。可这件事成了两个人婚姻裂痕。让高伟彻底寒了心,认为罗珂和她娘家只是把他当提款机。
“妈……您别说了……”罗珂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颤抖,“有些事,不是一句‘过去了’就能抹平的。那笔钱……还有我哥和我嫂子后来一次次……我在高伟面前,早就抬不起头了……” 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看到女儿哭,张贵莲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一把抱住女儿,老泪纵横,悔恨交加:“我的傻闺女啊……是妈对不起你!是妈和你哥拖累了你啊!要不是我们当初那么贪心,那么逼你,你和高伟……也许就不会走到那一步……是咱们这个家,把你害苦了啊!”
她拍着女儿的后背,泣不成声:“自从那件事后,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背地里都说我们心黑,讹女婿家的钱,说我向着儿子,刻薄闺女……事情过去了好久我们家都抬不起头来见人……呜呜……报应啊!这都是报应!现在你哥不成器,家里越过越回去,就是活该啊!”
母女俩抱头痛哭,将这些年的委屈、悔恨、心酸都化作了泪水。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就在这时,高伟在院里抽完烟,觉得待久了不好,正准备回屋。他刚走到屋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哭声。他脚步一顿,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屋里的罗珂和张贵莲听到门口的动静,赶紧止住哭声,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高伟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屋,就看到罗珂背对着他,肩膀还在微微抽动,张贵莲则红着眼圈,慌忙用手背抹着脸,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伟……抽完烟了?
高伟看到她们红肿的眼睛和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他大概猜到了她们刚才在谈什么,为什么会哭。
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淡淡地点了点头:“嗯!” 然后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拿起刚才没喝完的茶,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透了,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刚才的尴尬不同,弥漫着一种悲伤、悔恨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往事的幽灵,仿佛就盘旋在屋梁上,注视着这三个被命运捉弄、被过往羁绊的男女。高伟知道,有些坎,不是几句忏悔的眼泪就能迈过去的。但这一刻,看到张贵莲的真情流露,他心中那块坚冰,似乎也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只是,这道缝隙,是否能通向和解与未来,依然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