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利亚突然蹲下身子,指尖在细软的沙滩上细细勾勒,老房子的轮廓渐渐在沙粒间显形。“三楼转角那个窗台,你以前总说从那儿能看见涅瓦河的晨雾。”他的指腹摩挲过“窗框”的线条,声音轻得像被海风裹着,“去年冬天随军舰路过列宁格勒,我特意绕去看了眼——窗户全碎了,冰棱在窗框上挂了半尺长,墙上咱们画的涂鸦,早褪成了跟墙皮差不多的白。”
奥莉加的指尖点在沙画的“烟囱”旁,眼里闪着光:“这儿能种矢车菊吗?在基地时我用旧油桶种过,蓝盈盈的能开一整个夏天。”她说着从帆布包里摸出颗干花种,小心地埋进沙里,指尖拢起细沙轻轻盖住,像在守护一个易碎的心愿。
米莎则干脆趴在旁边,拧开睫毛膏当画笔,在科利亚画的“窗户” 边添了只展翅的海鸥。黑膏体在沙上晕开,翅膀的弧度带着股灵动劲儿,倒真让那座沙质老房子,透出几分活气来。
“妈每年春天都要把樟木箱打开又关上,嘴里念叨‘该把老房子卖了’。”科利亚的手指在沙上抹出一道弯弯的房顶,声音里藏着点涩,“可我见过她半夜蹲在行李箱前,把爸的军功章裹进绒布——那枚章的边角缺了块,是2014年敖德萨港爆炸时,爸替战友挡弹片弄的。她总用伏特加擦上面的红星,说‘别让血锈蒙了光’。”他突然用力划了下 “屋顶”,潮乎乎的黑沙从底层翻出来,像道没长好的旧疤,在阳光下泛着沉郁的光。
说话间,他用指甲在“房顶”下划了三道竖线,顶端各点了个小圆点:“这就是三楼的窗,你还说过雾大的时候,能看见涅瓦河上的船影。” 海风卷着细沙飘过来,慢慢盖住最右边的圆点,像要把那段记忆悄悄藏进时光里。
“妈寄腌黄瓜的罐子里,总用玻璃片压着爸的照片。”科利亚的声音软下来,“每次揭开密封盖,黄瓜的酸香先飘出来,然后就能看见爸穿着军装的样子。去年那罐,照片边被黄瓜汁晕成了淡蓝色,背面写着‘1991.12.25’——那天苏联解体,爸在军营里坐了一整夜,没吃一口饭。”
他从口袋里摸出张塑封好的照片,边角被磨得发毛:“姐,你看爸戴白手套的手,是不是还沾着点盐粒?像在跟咱们招手呢。”
叶莲娜凑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塑封膜。照片里的手虽被岁月和黄瓜汁浸得模糊,却仍透着股沉稳的力道——她想起小时候,叔叔就是用这双手把她举过头顶,掌心的薄茧蹭得她脸颊发痒,还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水果糖。“是啊,”她的声音带着点发颤,“他好像从来没走远。”
米莎和奥莉加也围过来,米莎盯着照片背面的日期,轻声感慨:“这数字像个时代的句号,把好多人的日子都圈在里面了。你们家的故事,就藏在这这串数字里面呢。”
奥莉加则望着沙画,眼神里满是期许:“等战争结束,咱们一起去列宁格勒,把老房子的窗修好,再种满矢车菊。就算沙画被风吹散,真的房子,总能一点点拼回来。”
科利亚把照片小心塞回口袋,望着沙画的眼神软下来:“小时候总盼着长大离开老房子,觉得外面的世界才热闹。现在才知道,那墙缝里嵌着咱们的笑声,地板上留着爸的脚印,连阁楼的灰尘,都是日子的味道。”
叶莲娜蹲下身,轻轻拂去“墙面”上的浮沙,让模糊的线条重新清晰:“不管老房子变成什么样,它都在咱们心里立着。就像叔叔的军功章,缺了角也照样亮,因为那是他用命换的荣耀。”
海风裹着海浪声漫过来,科利亚突然打破沉默:“等这次巡逻结束,我想请假回列宁格勒,把老房子修修。说不定还能找到你藏在阁楼木箱里的日记本,小时候你总说我偷看,其实我就看过一页,写着‘今天叔叔带我们去河边喂天鹅’。”
“好啊,”叶莲娜笑了,眼角弯起的弧度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咱们再把当年画的涂鸦重新描一遍——你还记得不?以前你总在墙根写‘长大后要当舰长’,结果把‘舰长’写成‘船长’了,写错字还嘴硬不承认,非跟我吵是字典印错了,最后还是叔叔拿铅笔把错字标红,你才撅着嘴不情不愿认了错。”
奥莉加跟着点头,眼里闪着光:“我帮你种矢车菊,再在院子里搭个小秋千。开花的时候,坐在秋千上看涅瓦河的雾,肯定特别美。”
正说着,科利亚突然将手掌按在沙画上,指缝间漏下的沙粒慢慢盖住老房子的轮廓,像给这段回忆盖了层温柔的纱:“上个月妈打电话说‘老房子找到买主了’,语气听着挺轻松。可我知道,她又把爸的军功章塞进了陪嫁的樟木箱,用我小时候的婴儿毯包着,藏在箱底最里面——跟当年藏我偷拿的巧克力一模一样。”
“我奶奶也这样!”米莎突然坐直身子,锁骨上的防晒油反射着阳光,语气里满是怀念,“去年空袭时,她抱着装爷爷奖章的饼干盒往防空洞跑,饼干全压成了渣,她还心疼地拍着盒子说‘奖章没磕着就行’。” 她捡起块光滑的石头抛起来又接住,笑着补充,“不过你爸的军功章比我爷爷的威风,他那是养猪模范奖章,正面的漆都掉了一块,奶奶还天天用布擦。”
科利亚忍不住笑,指尖捏起把沙扬向空中,细沙在阳光下闪着碎光:“下次带你们去列宁格勒,军功章肯定还在阁楼的樟木箱里。到时候让你们看看,爸当年戴它的时候,多精神。”
“叔叔说过,黑海的浪声是世界上最好的安眠药,听着就能睡得踏实。”叶莲娜摸出枚五戈比硬币,轻轻放在沙画的“门槛”前——是今早买格瓦斯找的,还带着手心的温度,“他最后悔的,就是没陪你打完那场航模比赛。你当时哭得厉害,把遥控器扔进了涅瓦河,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你蹲在河边找了三小时,鞋子全湿透了,还不肯跟我回家。”
“后来我在泥里摸出来了,里面还游着蝌蚪呢!”科利亚戳了戳沙画的“河面”,沙粒从指缝漏下,眼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我当时还把蝌蚪装进矿泉水瓶带回家,妈还笑我‘跟你爸一样,啥都想护着’。现在想想,说不定那只蝌蚪早长成青蛙,跳进哪个姑娘的钢琴凳底下,听她弹《喀秋莎》呢。”
他抬头看向米莎,正好撞见她用防晒帽扇风的动作,耳坠上的银海鸥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像把星星别在了耳边,亮闪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