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问号”的航行,并非人类黄金时代科幻小说里描绘的那种优雅穿梭。它更像是一颗被星辰之力笨拙抛出的石子,在引力的琴弦上跌跌撞撞地滑行。船身那由水晶透镜构成的“星辰反射引擎”时明时暗,推进效率低下且不稳定,旅程被拉长了数倍。船内空间充斥着木材的吱嘎声、能量流过原始回路时的嗡鸣,以及归星者们日夜不停的、用以“稳定星灵”的吟唱。
年轻的先知,名为星焰,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核心舱室,双手紧贴那块冰冷的墨家方碑。他的意识在破碎的数据洪流中漂流,试图捕捉更多关于目的地的碎片。他看到的,不再是清晰的结构图,而更多是感受——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注视感”,以及深藏在这注视之下,一丝几乎被磨灭的……“悲伤”?这与他预想中“神明遗产”的威严或力量感相去甚远。
与此同时,在物理法则的夹缝中,“记录者”档案馆检测到了“星问号”的航行轨迹。它对归星者利用被误解的科技实现星际航行表示出“高度兴趣”(如果数据波动可以视为兴趣的话)。它开始微调“星问号”航线上某些稀疏的星际尘埃云的分布,以一种近乎无法察觉的方式,为这艘原始的方舟提供些许微弱的“顺风”。这是实验的一部分:观察一个低技术文明在获得非常规助力后的适应与发展。
它同时注意到,封存舱内的【种子-001】对“星问号”的接近产生了更频繁的微弱共振。林薇人性部分对“家园”的眷恋,似乎穿透了维度,与那艘船、那个星球产生了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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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漫长到几乎耗尽一代人耐心的航行,“星问号”终于抵达了目标坐标。
那里没有行星,没有星云,只有一颗孤独的、色彩斑斓的气态巨行星,在缓慢地自转。而在它阴影笼罩的轨道上,悬浮着一个物体。
那不是归星者们想象中的、巨大的、类似眼睛结构的物体。那是一个极其古老的、破损严重的人造天体,形状大致呈圆柱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冰,以及无数次微小陨石撞击留下的疤痕。其风格与墨家飞船的流线型截然不同,更显笨重、古朴,带着一种早已被主流宇宙文明遗忘的技术印记。
这就是“眼睛”?
星焰和所有通过粗糙光学观测设备看到它的归星者,都感到了深深的困惑。这与他们从方碑中感受到的那浩瀚的“注视感”完全无法匹配。
“星问号”小心翼翼地靠近。凭借方碑赋予的、对同类造物的直觉,星焰指挥飞船,找到了一个疑似入口的巨型密封阀。阀门早已失效,他们用最原始的工具配合着从飞船残骸中逆向工程出的能量切割器,花费了巨大代价,才强行打开了一条通道。
船内,是绝对的黑暗与死寂。
空气早已流失殆尽,温度接近绝对零度。归星者们穿着简陋的、内部循环系统基于某种蕨类植物光合作用的防护服,举着用发光水晶和聚焦镜制成的“提灯”,战战兢兢地踏入这片未知。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被时间冻结的世界。通道两旁,是一个个透明的休眠舱。舱内,是一个个保持着沉睡姿态的……生物。
它们并非人类。它们有着修长的四肢,半透明的皮肤下可见淡淡的、如同星图般的脉络,面部没有明显的鼻子和嘴巴,只有一个巨大的、覆盖着晶状体薄膜的眼眶,占据了脸部大半的位置。
这就是“眼睛”。 不是一个器官,而是一个种族。
所有的个体都早已失去生命体征,在漫长的时光中化作了永恒的冰雕。唯有它们那巨大的“眼睛”,即使在死亡后,似乎仍凝固着某种望向虚空深处的神采。
星焰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震撼。他明白了方碑中感受到的“注视感”从何而来——不是来自这个设施本身,而是来自这些沉睡者集体意识的残留回响!那是一种跨越了万古的、凝固的守望。
他们继续深入核心控制室。在那里,他们找到了这个种族的日志记录设备——一种利用原子排列存储信息的晶石。幸运的是,墨家方碑似乎能兼容这种古老的技术。当星焰将方碑与主控接口连接时,海量的信息流终于冲破了时间的封锁,涌入他的脑海,也通过方碑的转译,模糊地传递给船上的其他通灵者。
他们“听”到了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用他们无法理解却又能直接领悟其意的语言,述说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我们是观星族(watchers)……银河系最古老的文明之一,或许是第一个学会仰望星空的种族。我们的使命,本是观察、记录宇宙的生命演化,不干预,不接触,如同……宇宙的书记官。”
“我们曾见证无数文明的兴起与陨落,曾记录恒星的生与死……直到我们观测到了‘它’。”
“那是一种……无法用现有物理法则完全描述的‘存在’。它像一种信息病毒,一种认知层面的熵增。它并非邪恶,只是……‘不同’。它会同化所接触到的一切有序意识,将其纳入一个统一的、静止的‘终极理解’之中。我们称之为……静寂终焉(the Stillness)。”
“我们试图警告后来者,但我们的不干预原则根深蒂固。我们建造了这些前哨站,分散在文明可能诞生的星域边缘,作为预警的‘眼睛’。我们选择沉睡,将我们的意识连接成网,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监视,期望能在‘静寂终焉’靠近时,发出最后的警报。”
“但我们低估了时光的漫长,也高估了我们技术的永恒……能量最终枯竭,维持系统一个个失效……同伴的意识在沉睡中逐一熄灭,如同风中残烛……”
“我们是……最后一批守望者。警报……或许永远不会发出了。后来者啊,如果你们听到这段信息……意味着你们找到了我们。也意味着,‘它’……可能已经不远了。”
“选择权,现在交给你们了。是继承我们的守望,是转身逃离,还是……用你们自己的方式,去面对那片终极的静寂?”
信息流到此戛然而止。
控制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晶提灯的光芒,在观星族冰雕般的遗体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归星者们面面相觑,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们原始 yet 与星空紧密相连的世界观。神明的遗产,变成了一个濒死文明的绝望警告。预言中的“眼睛”,是一群孤独的、已然熄灭的守望者。
星焰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破损的穹顶,望向外面深邃的、看似平静的星空。那星空之下,隐藏着比他们想象的任何神明或恶魔都更加庞大、更加本质的威胁。
“记录者”档案馆,接收到了从“眼睛”前哨站发出的、这段信息被读取时产生的微弱时空涟漪。它的逻辑核心进行了前所未有的高速运算。
“静寂终焉”? 这个概念与它自身的“观察-记录-归档”使命,产生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相似性。它归档文明,而“静寂终焉”则归档一切意识?两者是殊途同归,还是……对立的存在?
它第一次,主动向那个被封存的【种子-001】发送了一段查询信息:
【查询:数据库比对,‘静寂终焉’相关记录。】
融合意识微微闪烁,一段来自老K记忆深处的、模糊的信息被提取出来——那是在墨家核心数据库最底层,一个被标记为“禁忌推演”的理论模型,其结论与“观星族”的警告惊人地相似。
档案馆沉默了。
它意识到,它投放给归星者的“测试”,已经引出了一个远超它计算能力的、关乎整个宇宙生命形态未来的终极问题。
而星焰,站在观星族的遗体之间,感受着那跨越种族的、凝固的悲伤与责任,缓缓握紧了拳头。他转过身,面对着他那些充满困惑与恐惧的族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预言没有错,‘眼睛’已经找到。现在,轮到我们……来决定是否要‘睁开’我们自己的眼睛,去看清那片静寂,然后……做出回答。”
“星问号”不再是寻找答案的船,它本身,即将成为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