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浓烈消毒水气息的阴风，如同退潮般在狭小的羁押室里消散。
死寂重新降临。
浓稠，粘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血液浓烈的铁锈腥气，混合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高远瘫软在两名警员怀里，头无力地垂着，下巴和胸前制服被暗红的鲜血浸透，粘稠的血珠正一滴滴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裂。涣散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某个虚无的点，灵魂似乎已被刚才那无形的、源自镜中的恐怖力量撕扯去了一大半。
警员们惊魂未定，脸色煞白，扶着高远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看向墙壁上那面布满裂痕、溅满鲜血的镜子的眼神，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那面镜子，此刻像一张咧开的、淌着血的怪口，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无力和世界的疯狂。
我蜷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身体僵硬得如同冰雕。破裂的指关节还在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指尖滑落，滴在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但这点疼痛，早已被灵魂深处翻涌的、冰冷刺骨的恐惧彻底淹没。
镜子里……
我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钉在那面布满裂痕的镜子上。
镜面碎裂，被猩红的血痕分割成无数怪诞的碎片。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照着一个扭曲、晃动的世界。而在那无数破碎影像的中心，那个属于“我”的倒影……
他依旧站在那里。
背对着镜面。
或者说，背对着……我？
不！
在镜子碎裂的视角下，在流淌的血痕扭曲中，那个倒影……他不再是纯粹的倒影！
他的姿态……变了！
不再是蜷缩在墙角、与我完全同步的姿态。
他站直了身体。
就在高远喷出鲜血、那深紫色的烙印如同活物般“爬”上他太阳穴并“嵌”入的瞬间！
镜中的“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如同生锈的木偶被无形的线强行扯动关节。
他……转了过来。
正面对着……镜面之外的世界。
正面对着……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真实的我！
碎裂的镜片，映照出那张脸。
是我的脸。
惨白，憔悴，眼窝深陷。
但那双眼睛……
镜片裂痕扭曲了光线，却无法扭曲那双眼睛深处透出的东西。
不再是惊惶，不再是恐惧，不再是濒临崩溃的疯狂。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空洞？
不！
在那空洞的深处，在那瞳孔最幽暗的中央，仿佛点燃了两点极其极其微弱的……乌光？
如同深渊底部燃起的、永不熄灭的鬼火！
冰冷！死寂！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漠然！
那不是我的眼神！绝不是！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我的脊椎！头皮炸开！血液似乎彻底停止了流动！巨大的惊骇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那个“我”，用那双燃烧着冰冷乌光的眼睛，穿透碎裂的镜面，穿透浓稠的黑暗，穿透我摇摇欲坠的灵魂，死死地、漠然地……凝视着我！
他在看我！
镜中的倒影……在看着镜外的我！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剥离、被彻底取代的恐怖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呃……嗬……”高远喉咙里又挤出一点破碎的、濒死般的气音，身体在警员怀里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镜中的“我”，那双燃烧着冰冷乌光的眼睛，极其极其缓慢地……从我的身上移开了。
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混乱的羁押室。扫过瘫软濒死的高远，扫过惊魂未定的警员，扫过地面上那滩刺目的暗红鲜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羁押室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走廊的铁门上。
惨白的走廊光线，如同希望的出口，从门外投射进来。
镜中的“我”，嘴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冰冷、僵硬、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然后。
在无数碎裂镜片的映照下。
在警员们惊魂未定、注意力完全被高远吸引的瞬间。
镜中的那个“我”，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仿佛初次学习行走般的僵硬感……抬起了右脚。
动作与现实中蜷缩在墙角的我，毫无关联！
一步。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脚步无声地落在镜面“地面”上。
一步，又一步。
他朝着镜面“边缘”走去。
朝着那扇在镜中映照出的、敞开的、通往光明的……铁门走去。
镜面碎裂的裂痕随着他的移动而扭曲、晃动，如同流动的、猩红的河流。
他离镜面“边缘”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他的身影在碎裂的镜片里晃动、变形，那双燃烧着冰冷乌光的眼睛，却始终漠然地望着前方——望着镜中那扇“门”。
就在他的身体即将触碰到镜面“边缘”的瞬间——
镜面之上，那些沾染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有我的，更多的是高远的——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汇聚、流动起来！如同无数条猩红的蠕虫，疯狂地涌向镜中“我”即将迈出的……那只脚！
猩红的血线缠绕上镜中倒影的脚踝！
下一刻！
镜中那个“我”的身影，猛地向前一倾！
如同穿过了一层粘稠的、无形的液体屏障！
他的半个身体……竟然……从布满裂痕和血迹的镜面之中……“探”了出来！
不是影像！
是……实体？！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思维！巨大的惊骇让我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睛瞪大到极限，死死盯着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镜面如同水面般荡漾起诡异的波纹！
一个穿着和我一模一样深色外套、身形轮廓完全一致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从那面破碎的镜子里……缓缓地、挣扎着……向外“挤”出！
首先是探出的脚，包裹在和我同款的黑色皮鞋里。
接着是小腿，深色的西裤。
然后是腰部……躯干……
浓烈的消毒水味如同爆炸般瞬间充斥了整个羁押室！冰冷刺鼻！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仿佛那镜子后面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消毒池！
警员们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无法解释的冰冷气息和浓烈气味！他们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镜子的方向！
就在他们抬头的瞬间！
镜中那个“我”的上半身已经完全“挤”了出来！只剩下头颅还隐没在荡漾着猩红血波的镜面之后！
他猛地向前一挣！
“啵！”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声音响起！
整个头颅……彻底脱离了镜面！
镜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猩红的血波荡漾开，随即迅速恢复了破碎的、凝固的状态。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一个“人”，完完整整地站在了羁押室冰冷的地面上。
背对着我。
背对着警员。
背对着濒死的高远。
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身高和体型。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正以他为中心，冰冷地向四周弥漫。
警员们彻底惊呆了！他们扶着高远，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盯着那个凭空出现在镜子前的、背对着他们的身影！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茫然！大脑似乎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超出认知的景象！
那个“人”……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
惨白的走廊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给他的轮廓镶上了一道冰冷的银边。
他的脸……
完全暴露在光线之下。
是我的脸。
每一寸肌肤，每一道轮廓，都与我一模一样。
但是。
那双眼睛……
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点冰冷的、如同深渊鬼火般的……乌光！
空洞！漠然！非人！
嘴角，挂着一个冰冷、僵硬、如同面具般焊死的……弧度。
他转动着那颗顶着“我”的脸的头颅，燃烧着乌光的眼睛，漠然地扫过惊骇欲绝的警员，扫过瘫软昏迷的高远，最后……
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穿透空气，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真正的……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镜外与镜内。
真实与……取代。
冰冷的乌光在我眼中放大，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看着我。
用那张属于我的脸。
嘴角的冰冷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
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宣告。
羁押室内，死寂无声。
只有浓烈的消毒水味，冰冷地宣告着……更迭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