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乌临镇像是被浸泡在一种昏黄粘稠的色调里。
天光收敛，河水变得幽暗，两岸老宅挂着的红灯笼逐一亮起，那光晕落在水面上，随着波纹扭曲晃动，非但没有增添暖意，反而映得一张张过往游人的脸也明暗不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去石桥那边看看。”顾夜宸收起终端，对林晚说。他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深色外套，气质收敛，混在人群里就像个普通的背包客。
“既然老板娘特意提了放河灯许愿，还扯上‘网中仙’，我们去看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晚点点头，她把冲锋衣的帽子拉了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经历了早上的事情，她对这古镇的任何“热情”推荐都抱着十二分的警惕。
石桥是古镇的中心，也是人气最旺的地方。
此刻桥头桥尾挤满了游客，小贩的叫卖声、游客的嬉笑声、相机快门声混杂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
许多人都手里拿着一盏纸质莲花河灯，跃跃欲试地等着天色再暗一些放入河中。
他们刚在桥边站定，一个熟悉的高分贝女声就穿透了嘈杂传了过来：“哎哟！是你们啊！来来来，正好！”
是客栈的老板娘。她今天穿了件更花哨的旗袍，挤开人群，满脸堆笑地凑过来，手里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们两盏叠好的粉色莲花灯，灯芯是一小截短短的红色蜡烛。
“来我们乌临镇，不放河灯许个愿，那不等于白来嘛！”老板娘声音洪亮，引得周围不少游客侧目，“我跟你们说，我们这儿的河灯可灵了！特别是对着桥洞放，心里默念愿望，或者啊，干脆用手机拍下来，@一下‘网中仙’，听说更能心想事成呢！”她说着，又露出了那种“懂得都懂”的神秘表情。
林晚捏着那盏轻飘飘的河灯，纸质粗糙，带着一股劣质香烛和油墨混合的味道。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顾夜宸一眼，对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谢谢老板娘。”林晚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
“客气啥！玩得开心啊！”老板娘拍了拍她的胳膊，又风风火火地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河边有专门提供笔让游客在灯上写名字或心愿的小桌子。为了不显得太突兀，两人也走过去，拿起那支公用的、笔芯都快写秃了的油性笔。
顾夜宸随手写了个假名“陈默”。
轮到林晚，她想了想，写下了“林素”二字——取了她母亲名字中的一个字，算是个半真半假的代号。
笔尖划过粗糙的灯纸，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林晚的指尖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静电穿刺般的刺痛感！非常轻微，一闪即逝，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她清晰地感觉到，笔尖触碰纸面的那一刻，仿佛不仅仅是油墨附着上去，更像是那灯纸本身……吸走了她书写这个名字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关于母亲林素心的那一点点微弱的信息关联。
不是能量，更像是一种……烙印？或者标记？
她猛地缩回手，低头看着灯纸上墨迹未干的“林素”二字，那笔画边缘似乎比旁边顾夜宸写的字迹，颜色要深那么一丝丝。
“怎么了？”顾夜宸低声问。
林晚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将河灯握得更紧了些。这灯，有问题。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河面上的灯笼倒影愈发清晰。游客们开始陆续点燃河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入水中。
一盏盏莲花灯载着微弱的烛光，晃晃悠悠地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林晚和顾夜宸也学着样子，蹲在河边的石阶上，点燃烛芯，将各自的河灯放入水中。
莲花灯入水，荡开一圈涟漪，随着水流晃动了几下，本该像其他河灯一样，汇入那片光的河流，缓缓远去。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两盏灯并没有漂远，而是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慢悠悠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石桥那个巨大的、幽深的桥洞漂去。
不止是他们这两盏。
顾夜宸锐利的目光扫过河面，他注意到，至少有十几盏河灯，都出现了类似的状况。
它们从不同的位置下水，却都不约而同地偏离了主水流，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屑，悄无声息地汇聚到了桥洞下方的阴影里。
桥洞很深，里面几乎没有光线。此刻，那里聚集了二三十盏河灯，幽弱的烛光在黑暗中连成一片，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不再随波逐流，只是静静地漂浮着，烛火摇曳。
从林晚的角度看过去，那一片挤在一起的、微微晃动的光点，不像祈愿的灯火，反倒像……
像无数只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正无声地、贪婪地窥视着河岸上的一切。一种冰冷的、被集体注视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愿望……会实现的……”旁边不远处，一个刚放下河灯的年轻女孩喃喃自语，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迷醉的笑容，眼神却有些发直，直勾勾地盯着桥洞那片聚集的河灯。
她身边的同伴，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则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对着桥洞和河灯一阵猛拍，嘴里还念念有词：“打卡成功！@网中仙，保佑我这次抽卡必出SSR！粉丝们看过来，这就是乌临镇最灵验的许愿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拍完照，放下手机，他脸上的兴奋潮水般退去，眼神在瞬间变得空洞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嘴唇微微开合，无意识地重复着：“……乌临镇……网红打卡……必出SSR……关注我……”
不只是他。
顾夜宸和林晚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仔细观察周围，发现好几个刚刚完成“放灯-许愿-拍照”流程的年轻人，都出现了类似的状态。
前一秒还情绪饱满，后一秒就像被抽走了魂，眼神失去焦距，动作变得有些僵硬，嘴里反复念叨着几句干巴巴的、像是从网红攻略里复制下来的文案，或者他们自己刚才许下的、充满物欲的愿望。
他们不再交谈，不再欣赏夜景，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或者漫无目的地移动，像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刚刚完成了一次“信仰充值”。
喧闹的游客背景音，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
林晚看着那些眼神空洞、重复着单调话语的年轻人，又看向桥洞下那片如同眼睛般窥视的、聚集的河灯。
放灯许愿，@网中仙……
这看似浪漫的民俗活动，像极了一个精心布置的……收割仪式。
收割愿望，收割注意力，甚至可能，还在潜移默化中，收割着这些许愿者们的某种“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