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大亮。
李云裳醒得很早,没有赖床,也没有让侍女服侍,自己穿上了一件寻常的素色衣裙。
早膳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碗白粥,两碟小菜。
侍女看着有些心疼:“公主,您就吃这些?厨房里炖了燕窝粥。”
“不用了。”李云裳端起碗,喝了一口热粥,“这个就很好。”
她以前在宫里,连喝口水都有专门的宫女试温,入口的食物更是精细到了极致。可现在,她却觉得这碗平平无奇的白粥,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可口。
正吃着,管家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都督,公主,宫里来人了。”
李云裳拿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这么快?
高自在打着哈欠从屋里晃出来,头发还有些乱,衣衫不整:“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管家躬身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张阿难公公。”
张阿难。
李云裳心里一紧。
高自在倒是满不在乎,抓了抓头:“让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青色宦官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步履平稳,神态恭谨,正是张阿难。
“奴婢张阿难,见过高都督,见过襄城公主。”张阿难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却不显谄媚。
高自在懒洋洋地摆摆手,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拿起一个馒头就啃:“张公公免礼。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张阿难直起身,脸上挂着和煦的笑:“都督说笑了。奴婢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公主送样东西。”
他说着,身后的小宦官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的托盘,上面盖着明黄色的锦缎。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托盘上。
李云裳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昨天才在芙蓉园交锋,今天就派心腹送东西来,长孙皇后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张阿难亲自上前,揭开锦缎。
一柄通体温润的白玉如意,静静地躺在托盘上。玉质细腻,雕工精湛,一看就知是稀世珍品。
“皇后娘娘说,公主昨日进宫,她心里甚是欢喜。”张阿难的声音不疾不徐,“这柄玉如意,是娘娘早年所得,寓意万事顺心,吉祥如意。娘娘特意让奴婢送来,是希望公主日后的日子,也能事事如意,无忧无虑。”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出了皇后的恩宠,又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若是以前的李云裳,此刻定会感激涕零,连忙跪下谢恩。
可现在,她看着那柄玉如意,只觉得入手冰凉。
事事如意?
是警告我不要再多管闲事,安分守己,就能“事事如意”?还是在试探,看看我李云裳,是不是真的甘心当一个“无忧无虑”的摆设?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高自在。
高自在还在啃馒头,仿佛眼前这柄价值连城的玉如意,还不如他手里的吃食有吸引力。他甚至都没往这边多看一眼。
但他越是这样,李云裳的心反而越安定。
她知道,他在看。
他在等自己的答案。
李云裳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惊喜和感动的笑容。
“母后竟将如此珍贵的宝物赐予儿臣,儿臣……儿臣实在受之有愧。”
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表达了惶恐和感激,这是身为晚辈应有的礼数。
张阿难笑着躬身:“公主言重了,这是娘娘的一片心意。”
李云裳这才走上前,却没有伸手去碰那玉如意,只是细细端详着,由衷赞叹:“真是好玉。温润通透,母后的心意,也如这美玉一般,纯粹无瑕。”
她话锋一转,看向张阿难:“公公,这‘如意’二字,说得真好。母后是希望儿臣能顺心如意。”
“正是此意。”张阿难点头。
“儿臣最大的心愿,便是父皇母后圣体安康,我大唐国泰民安。”李云裳的声音清亮起来,“夫君常说,身为大唐子民,当以国事为重。如今夫君在剑南道为国效力,儿臣身为他的妻子,自然也要与他同心同德。”
她顿了顿,终于伸出双手,却不是去接那玉如意,而是对着皇宫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请公公代为转告母后,儿臣谢过母后恩典。这柄玉如意,儿臣一定会好生珍藏。母后希望儿臣‘事事如意’,儿臣便祝愿我大唐‘事事如意’。这,便是儿臣最大的‘如意’。”
说完,她才直起身,示意身旁的侍女:“还愣着做什么,快将母后所赐的宝物好生收起来,万不可有丝毫磕碰。”
侍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柄玉如意连同托盘一起捧了过去。
从头到尾,李云裳都没有亲手碰一下那柄玉如意。
张阿难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瞬。
他是在宫里见惯了风浪的人,什么样的人精没见过。可此刻,他看着眼前的襄城公主,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接了赏赐,却又把“如意”的含义,从个人的“顺心如意”,拔高到了国家的“国泰民安”。
这等于是在告诉皇后:您的意思我懂,但我李云裳的心,不在闺阁之内,而在家国天下。我丈夫在为国分忧,我也一样。
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用得妙到毫巅。
张阿难再次躬下身,这一次,比来时更加恭敬。
“公主深明大义,奴婢定会将您的心意,一字不差地转告给娘娘。若是无事,奴婢便告退了。”
“公公慢走。”李云裳微微颔首。
高自在终于啃完了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懒洋洋地开口:“张公公,替我向皇后娘娘问好。就说我今天晚些时候进宫,亲自感谢她的深明大义。”
张阿难身子一僵,连忙应道:“是,奴婢一定带到。”
说完,他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背影甚至有几分狼狈。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李云裳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直到高自在走到她身边,她才回过神来。
“我……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她还是有些不确定。
“说错了?”高自在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本就随手挽起的发髻揉得更乱了,“你说得好极了。”
李云裳抬头看他。
“知道她今天送这玩意儿来是干什么吗?”高自在指了指侍女捧着的方向。
李云裳想了想:“试探我?”
“对,也不全对。”高自在收起笑容,难得正经了一回,“昨天在芙蓉园,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教的。在长孙皇后看来,你只是我的传声筒,是我递出去的一把刀。”
他看着李云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今天派人来,就是想看看,你这把刀,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思想。她想知道,你究竟是我高自在的刀,还是你自己。”
李云裳浑身一震。
原来是这样。
长孙皇后真正想确认的,是她李云裳,究竟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摆弄的傀儡,还是一个已经觉醒的、独立的个体。
高自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刀,是死的,可以被折断,可以被丢弃。但人,是活的。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想法的公主,可比一把刀麻烦多了。”
他转身朝屋里走去:“行了,我这个女婿,也该去给丈母娘请安了。”
高自在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李云裳独自站在清晨的微风里,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碗白粥的温度。
她不是刀。
她是李云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