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歌舞升平。
乐师奏着靡靡之音,舞姬身姿曼妙,长袖翩飞。
可李云裳却如坐针毡。
她手里的酒杯,稳不住地轻颤。
高自在倒是自在得很,一边看舞,一边品尝着桌上的佳肴,时不时还点评两句。
“这舞姬的腰不错。”
“这道鹿肉火候过了点。”
李云裳听着他旁若无人的点评,恨不得把头埋进酒杯里。
父皇和母后就坐在主位上,他怎么敢这么放肆?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主位。
父皇李世民正含笑看着歌舞,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长孙皇后则是端庄地坐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了。
李云裳刚想松口气。
李世民的目光突然扫了过来。
他放下了酒杯,酒杯落在紫檀木桌上的声音,很轻,但在李云裳听来,却像是一声惊雷。
“高自在。”
来了。
李云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高自在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臣在。”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跟朋友聊天。
李世民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朕听说,魏征已经启程去剑南道了。”
一句话,让整个宴会厅的温度都降了下去。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
舞姬们也悄然退到了一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自在身上。
剑南道,魏征。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把悬在所有剑南道官员头上的利剑,而高自在,就是剑南道的土皇帝。
李云裳的手心瞬间冒出冷汗。
她知道父皇为什么派魏征去。
大唐第一喷子,头号杠精,以犯颜直谏闻名,他眼里揉不得沙子,高自在在剑南道做的那些事,哪一件经得起查?
“是啊。”高自在点点头,脸上依旧挂着笑,“魏大人一路辛苦了,陛下应该多赏赐些盘缠。”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朕倒是担心,他查出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你就不怕吗?”
“怕?”
高自在笑了,笑得更开心了。
“陛下说笑了。”
他端起酒杯,遥遥敬了李世民一下。
“给魏大人十个脑子,他也查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能把臣做的那些账本的数字表格看明白,就算他有本事。”
“再说了,”高自在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就算查出了猫腻,证据呢?”
李云裳觉得高自在一定是疯了。
这不是公然挑衅吗?她能感觉到,身边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些侍立的太监宫女,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尊石像。
李世民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终于承认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重。
“你终于承认你贪污了?”
完了。
李云裳的脑子嗡的一声。
父皇这是动了真怒,贪污,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高自在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求情,却被高自在按住了手。
“陛下,这是什么话?”
高自在站起身,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
“各种公款,臣分文不取。”
“臣的钱,只是商贾们感念臣的恩德,主动赠送的,还有一些是臣参与商业经营的分成。”
“这些,没有违反大唐任何一条律法吧?”
他看着李世民,目光坦荡。
李世民冷哼一声。
“巧言令色。”
“陛下,臣说的都是实话。”高自在继续说道,“再说了,臣拿了这些钱,也没有只用于私欲。”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臣还给剑南道修路,修桥!”
“剑南道以前是什么样子?山路崎岖,商旅不通。现在呢?条条大路通蜀州!”
“臣花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了刀刃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臣做错了吗?”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李云裳都听呆了。
把贪污说得这么清新脱俗,这么理直气壮,古往今来,恐怕也只有高自在一人了。
殿内的气氛,因为他这番话,变得有些微妙。
李世民沉默了。
他没想到,高自在会把这件事摆在台面上说。
而且,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越制了。”
许久,李世民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修路铺桥,那是工部的事。”
“你动用商贾的钱去干朝廷的活,这是僭越。”
“臣是为朝廷分忧,为陛下分忧!”
高自在立刻接话,仿佛早就等着他这句话。
“国库什么情况,陛下比臣清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突厥要防,东边的高句丽要打,哪一样不要钱?”
“臣在剑南道,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为陛下省下一大笔开销,难道不是功劳吗?”
“难道非要臣写一道奏折上来,扯皮半年,等朝廷拨款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高自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李云裳的心,也跟着他的话,七上八下。
她发现,自己竟然觉得……高自在说得有几分道理。
父皇的脸上,阴晴不定。他死死地盯着高自在,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可高自在却毫无惧色,挺直了腰杆,与他对视。
长孙皇后握着酒杯的手,也微微收紧。
就在李云裳以为父皇要下令把高自在拖出去砍了的时候。
李世民突然笑了。
他先是低声地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让所有人都懵了。
李云裳更是满脸错愕。
“好一个为朕分忧。”李世民指着高自在,笑得有些无奈,“你这张嘴,真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高自在也笑了。
“臣只是实话实说。”
李世民摇了摇头,目光突然转向了李云裳。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怒气,反而带着一丝戏谑和深意。
“云裳。”
“女儿在。”李云裳连忙站起身,心里忐忑不安。
“看到了吧?”李世民指了指高自在,“这就是你夫君的厚脸皮。”
李云裳:“……”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换作旁人,被朕这么一问,早就吓得跪地求饶了。”
李世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
“他倒好,不仅不认错,还反过来给朕上了一课。”
“说得朕好像成了那个不体恤臣子的昏君。”
高自在连忙摆手:“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不像。
李世民懒得理他,继续看着自己的女儿。
他的目光变得语重心长。
“云裳,你要当高夫人,光有公主的身份,可不够。”
“你这脸皮,还欠点火候。”
李云裳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主位上的父皇,又看了看身边一脸“你看吧我说的没错”的夫君。
父皇……这是在教她……学高自在的厚脸皮?
她一直以为,父皇会因为高自在的不合礼制、胆大妄为而生气,甚至会惩罚他。
从骑马回门,到现在的对质。父皇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眼光看着高自在。
“坐下吧。”李世民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吃饭,吃饭。”
乐声重新响起。
舞姬再次入场。
宴会厅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李云裳机械地坐下,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愣着干什么?”高自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虾肉,放进了她的碗里。
“吃啊。”
李云裳看着碗里的虾肉,又抬头看了看他。
高自在冲她眨了眨眼,笑容里满是得意。
那张脸,在摇曳的烛光下,看起来……确实是挺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