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钝刀,刮在张钦脸上。
方才他在堂内面红耳赤、以头抢地激出的那股燥热。
在此刻迅速剥离,只剩下透骨的冰凉。
他站在门外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大同城灰黄低垂的天空。
胸中块垒难消,却又无处发力。
人微言轻啊!
这冰冷的现实,此刻比塞外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刺痛。
满腹经纶,一腔热血。
在皇权面前,竟脆弱得像一张薄纸,被轻轻一撕,便成了碎片。
陛下的心意,岂是他一个小小巡边御史能撼动分毫的?
“轻狂妄为,任意误国啊!”
一个愤懑的声音在他心底嘶吼。
这已非单纯的臣子对君王的敬畏,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痛斥。
天子,万民之主,社稷所系,本当端居九重,运筹帷幄,使天下得治。
怎能如匹夫般逞血气之勇,将国运气数置于刀锋箭镞之下,行此赌徒般的险招?
太宗文皇帝五征漠北,看似赫赫武功,光照千古!
可那煌煌功业的基石是什么?
是洪武、永乐年间休养生息、国力臻于鼎盛的雄厚资本;
是历经开国战争洗礼、战斗力冠绝天下的精锐之师;
更是太宗本人雄才大略、深通韬略。
反观如今的大明呢?
张钦虽对边军政事了解不算最深,但也绝非闭目塞听。
卫所制度早已败坏不堪,军户逃亡严重;
将领吃空饷、克剥军饷、贪墨成风,已是痼疾;
军械制造偷工减料,火器管理混乱,战斗力堪忧;
士卒缺乏训练,士气萎靡……
九边重镇,早已是千疮百孔,外强中干。
在此等积弊丛生之际,为人君者,最紧要之事。
难道不该是坐镇紫禁,宵衣旰食,整肃纲纪,清理积弊,缓缓积蓄力量吗?
为何要逆势而行,效仿祖宗最辉煌却也最冒险的武功?
这绝非明君圣主应有的作为。
这分明是将太祖太宗艰难开创的万里江山,置于火上炙烤啊!
“张御史,国公爷吩咐了,随军之人不宜着官服,以免引人注目。
这是军中录事的常服,您且换上。
马已备好,就在侧门拴着。”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将他从翻腾的思绪中拽回。
一个小太监不知何时已垂手立在他身侧,手中托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
张钦垂下目光,落在太监手中。
那是一套半新不旧的青色棉衣。
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浓重的苦涩。
这用意,堪称诛心。
褪下代表朝廷监察权威的青色獬豸补服,换上这身与普通书吏的粗布衣衫。
他张钦就不再是那个可以风闻言事、直面天颜的巡边御史了。
这是陛下明确告诉他。
你可以在军中存在,但不可以生出事端。
张钦有些愤懑。
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沉默了几息,张钦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套衣服。
当他换好衣服,牵着那匹温顺河西老马。
从行在侧门走出时,大同城已完全醒来。
满载粮秣、箭矢、火药桶的大车,在面色冷峻的兵卒押送下,辚辚驶过布满车辙的街道。
沉重的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闷雷般的声响。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队队从各营房、校场涌出的全副武装的士卒。
他们沉默着,如同灰色的铁流,从各条巷陌汇入通往东门的主干道。
张钦有些笨拙地翻身上马,顺从地汇入这向东滚滚流动的人马洪流。
同一时刻,朱厚照身姿挺拔,立在边防舆图前。
谷大用悄无声息地挪步上前,在距离朱厚照身后五步处停下。
垂手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国公爷,张御史已换装出城,随人流往东去了。
按您的吩咐,派了两个机警的锦衣卫跟着,明面上是护卫他随军安全,暗地里……”
“盯着就行。”
朱厚照并未回头,声音平淡。
“只要他不擅自离队,不乱发议论,便不必干涉。
他想看,就让他看个够。”
张钦忠直有余,机变不足。
在朝堂那潭深不见底、漩涡暗藏的浑水里,这等性子,注定难当大任。
他最大的价值,或许就是成为一块活着的忠义碑。
他并无兴趣也无必要将张钦塑造成什么流芳百世的道德偶像。
而是想让他在某个时刻向外传递某种声音。
“谷大用。”
“奴婢在。”
谷大用立刻应声,腰弯得更低。
朱厚照终于从舆图前转过身,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取出三封用火漆封缄得严严实实的信函。
信函外观平平无奇,没有任何显眼标识。
他递给谷大用。
“这三封信,即刻送出。
你亲自挑选最可靠、最不起眼的心腹去办,要万无一失。
告诉他们,收信之人,必须严格依照信中所约定的时间、地点、信号行事,分毫不能差错。
若遇突发状况,以信中预留的第二套方案为准。
此事,关乎全局胜负,不可大意。”
谷大用伸出双手,恭敬接过那三封信。
“皇爷放心!奴婢晓得其中利害!”
谷大用不再用国公爷的称呼,而是换回了更显绝对忠诚的旧称。
他将三封信函贴身藏好,肃然道:
“奴婢亲自去安排,必以最快最稳的方式送达!”
朱厚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
谷大用深深一躬,倒退着出了书房,轻轻掩上了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
朱厚照独自立于室中,目光再次看向舆图上那个特意圈出的点:应州。
鞑靼小王子不是一直做着重现其祖先铁木真荣光、让蒙古铁蹄再次震颤寰宇的大梦吗?
好啊,自己就给他一个机会。
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缺、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明皇帝御驾亲临边塞,宣府大同两地精锐被抽调西进,帝国北门看似“空虚”……
这诱饵,足够香甜,足够肥美,足以让任何有野心、有胆魄的草原雄主动心。
在小王子眼中,大明是猎物。
鞑靼铁骑兵锋所向,所向披靡。
在朱厚照眼中,却又完全变了模样。
究竟谁才是布设罗网的猎人?
谁又是自以为嗅到血腥、即将踏入致命陷阱的猎物?
这个问题,只有在战场之上,才能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