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鎏金蟠龙兽炉中吐出的龙涎香青烟笔直。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朱厚照斜倚着明黄软缎,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镇纸。
刘瑾躬身立在丹陛之下,身子弯成一个谦卑的弧度。
“皇爷圣明烛照,那些个文官呐。”
刘瑾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不屑。
“平日里瞧着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骨头软得很。
奴婢只是将清苑县那三百亩地的旧账在他眼前这么一晃。
屠勋脸上顿时就没了血色,冷汗直流了!”
朱厚照静静地听着,目光低垂,落在御案上那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刘健等人判决书上。
他缓缓点头,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刘健、谢迁参与谋害先帝,自己岂能容这等逆臣苟活于世。
如今不株连其九族,已是法外施恩了。
然而,这预期的胜利并未带来丝毫畅快。
相反,一种更深沉的不安,缠绕在朱厚照心头。
刘瑾敏锐地捕捉到了主子眉宇间那缕未曾散去的阴霾。
他收敛了得意的神色,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试探着问道:
“皇爷,屠勋既已就范,刘健等人不日便可明正典刑,朝中反对新政的声音必当噤若寒蝉。
可奴婢瞧着皇爷圣心,似乎仍有忧虑?”
朱厚照没有立即回答。
他倏然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香炉中逸出的青烟。
“刘瑾,你有没有发觉,近来这朝堂之上,未免太过平静了?”
刘瑾闻言一愣,细长的眉毛拧起,努力在脑中梳理着近来诸事:
“皇爷是指……?
自李东阳谋逆案发,其党羽已被清除殆尽,树倒猢狲散;
京营糜烂,但有汪直回京操练新军,假以时日必焕然一新;
刘健、谢迁这几个老顽固涉及先帝之事,如今也尘埃落定,即将伏法;
加之皇爷力排众议推行的清查土地、追查各省钱粮亏空等新政,虽有微词,却也都在稳步推行。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都正顺着皇爷的心意,势如破竹吗?”
“势如破竹?”
朱厚照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刘瑾。
“正是因为这势如破竹,太过顺利,才是最大的蹊跷!”
他几步走回御案前。
“朕登基以来,以雷霆手段诛杀、罢黜的官员不在少数,朝野为之震动。
但朕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明面上的靶子,绝非那盘根错节的文官集团之全部!”
他的声音带着冷厉。
“那些真正隐藏在暗处的文官,他们绝不会甘心就此束手。
定然在暗中窥伺,等待着朕犯错。
等待着一个足以颠覆皇权、反扑新政的时机!”
他逼视着刘瑾,一字一顿地问道:
“可如今,他们却毫无动作,这怎么可能?
这合乎常理吗?!”
刘瑾被皇帝眼中迸发出的精光所慑,冷汗微沁。
“或许是皇爷天威浩荡,他们已被吓破了胆,不敢再螳臂当车?”
“他们绝不会永远屈服!眼下这种异样的平静,非是臣服。
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朕嗅得到,这空气里,有阴谋的味道!”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殿外骤然响起一阵极其慌乱的急促脚步声!
只见焦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扑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奔跑而嘶哑变形:
“陛下!陛下!不好了!八百里加急军情!
祸事……天大的祸事啊!”
朱厚照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猛地一沉。
“讲!”
“东北!女真部首领会兵,大肆袭扰我辽东城池。
已连破抚顺、清河等三座边堡。
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西南!云南、贵州多处土司联合作乱,聚众数万,围攻府衙,斩杀朝廷命官!
东南!沿海倭寇骤然猖獗,数十艘寇船犯境,接连攻破台州、宁波数县,杀戮我大明百姓无数,尸横遍野啊陛下!”
他一口气说完,几乎虚脱,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三方告急文书几乎是同时送达内阁!
陛下,四方烽烟,已起其三!
江山震动,社稷危殆啊!”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龙涎香的甜腻气息仿佛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朱厚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
唯有那负在身后、紧握成拳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眼神冰冷,锐利如刀。
来了!
他担忧已久的反扑,终于来了!
而且一来,就是如此雷霆万钧之势。
三方联动,几乎同时发难!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阴谋!
他强压下立刻就要爆发的雷霆之怒,深吸一口气,就欲传令击鼓鸣钟,紧急召集群臣商议应对之策。
然而,就在那命令即将脱口而出的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极其不协调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亮了他的脑海!
“西北呢?”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质疑。
“西北!宣大、蓟辽那边,可有军情传来?!”
焦芳被这突兀一问弄得一怔,茫然地回想了一下,连忙回道:
“西北,回陛下,西北各方奏报,并无特别军情,眼下尚称平静。”
“西北平静?”
朱厚照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四个字。
他没有丝毫如释重负,脸上的凝重之色反而更加重了。
“西北平静……?”
他再次低语,随即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扫向焦芳和刘瑾。
“不对!这很不对!”
焦芳尚未从三方告急的惊恐中回过神来。
“陛下,西北平静,难道不是好事吗?”
“绝无可能!”
徐达屡次挥师北伐,风餐露宿!
蓝玉,在捕鱼儿海那惊天动地的一战,直捣黄龙!
太宗文皇帝,雄才大略,五度亲征,深入漠北瀚海!
都是为了大明的心腹大患。
三方动乱,如今心腹大患毫无动静,这怎么可能?
朱厚照环顾殿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西北的平静,绝非吉兆!
它静得让人心慌,静得像是在酝酿一场比三方边患加起来,还要可怕得多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