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芳脚步轻快,与广场上的死寂、形成鲜明的对比。
谷大用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快步迎上,那热络的语调几乎要驱散这冬夜的严寒。
“哎哟,焦阁老!您可算是来了!
皇爷在里面都等候您多时了,特意吩咐我在此迎候您大驾呢!”
焦芳停下脚步,对谷大用拱了拱手,面容红润,笑容可掬地回应。
“谷公公亲自相迎,实在让我愧不敢当啊。”
他言语谦逊,但那挺直的腰板和从容的神态,无不透露出一种扬眉吐气的自得。
“焦阁老您这话可就见外了!”
谷大用声音拔高。
“阁老您深明大义,在此次社稷危难之际,洞察奸佞,稳守中枢,更立下擎天保驾之首功!
此等殊勋,真是让我敬佩得五体投地啊!”
焦芳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须,故作谦逊地摆了摆手。
“公公过奖了,皆是臣子分内之事,为君分忧,岂敢言功?”
他一边说着,一边仿佛才注意到李东阳一般,迈着方步,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那片跪伏人群的最前方。
他停下脚步,微微弯腰,脸上恰到好处地堆叠起惊讶、关切。
他眉头微蹙,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感。
“元辅?
哎呀,这……这冰天雪地的,您怎么跪在此地啊?
您这偌大的年纪,一身系着天下安危,如何吃得消这般彻骨寒气?
万一冻坏了身子,筋骨受损,岂非是我大明莫大的损失?”
李东阳心中暗骂一声“伪君子”,他甚至没有抬头,仿佛眼前只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始质问。
“是不是你?
这一切,是不是你暗中做的手脚?”
焦芳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僵,随即换上几分委屈的神情。
他摊开双手,眼神纯净得如同初雪。
“元辅,您这说的是什么事啊?
我……听不明白。
我一心只为社稷,从未行任何鬼蜮伎俩啊!”
“你、心、知、肚、明!”
李东阳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隼。
焦芳与他对视片刻,脸上的“真诚关切”慢慢收敛。
“元辅指的,莫非是陛下御驾回京之事?”
他故作恍然,随即语气变得理所当然。
“陛下回銮,我作为臣子,得知消息,自然应当第一时间前去迎驾,竭尽忠诚,护持圣躬。
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微微挺直了腰板,声音也沉了下来。
“元辅,您是不是因局势骤变,心神激荡之下,误会了我的拳拳忠心?”
“迎驾……竭尽忠诚……哈哈哈……”
李东阳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在咀嚼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他不再看焦芳那令人作呕的嘴脸,紧紧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
那个在文渊阁内慷慨激昂焦芳,才是真正隐藏在幕后的毒蛇!
焦芳成功的表演,骗过了所有人。
他躲开了所有的防备,然后暗中联络了张仑。
两人合力策反了德胜门的守将,为皇帝的悄然回京,扫清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障碍!
失败啊!
大意啊!
自己纵横朝堂数十载,怎么就没有算到,焦芳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给出这致命的一击!
见到李东阳这副万念俱灰、彻底认输的模样,焦芳心中那股压抑了数十年的郁结之气,瞬间化为难以抑制的狂喜。
内阁首辅之位,那象征着文臣极致荣耀的宝座,终于要触手可及了!
李东阳的倒台,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失败,更标志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他焦芳时代的即将开启!
他想起自己多年来因籍贯、因学派、因性格所受的清流同僚的排挤与痴笑,眼神愈发坚定。
他在心中早已经下定决心。
无论用何种手段,他都要一步步走到最高。
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清流,一个个都拜倒在他的脚下。
让他们求饶,让他们屈服!
他要让这些迂腐之徒明白,他们死守的那些陈腐道理,早就该被彻底扔进废纸堆里!
他要让天下人都明白,真正的经世之才,是任何偏见都遮挡不住的!
大明,只有在他焦芳的辅佐下,与陛下同心同德,方能扫除积弊,实现中兴伟业!
这膨胀的得意,让他决定将这场“胜利者的宽容”戏码演绎到极致。
他竟动手解开了身上那件用料考究、温暖厚实的貂皮大氅的系带。
一旁的谷大用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焦阁老,外面天寒地冻的,您这是干什么?
皇爷还在殿内等着呢,可别冻着了您的千金之体。”
焦芳却大手一摆,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情感。
“谷公公有所不知!
我与元辅,乃是同科进士,一朝踏入仕途,便是数十年的同僚之谊,相交莫逆!
此等情谊,非比寻常!
如今见他年迈体衰,却在此冰天雪地里苦苦挨冻,我这心里……实在是如同刀绞,不忍目睹啊!”
说着,他竟真的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散发着名贵熏香味的貂皮大氅,动作极其“轻柔”地披在了李东阳身上。
那带着仇敌体温的衣物甫一沾身,李东阳便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
他肩膀猛地一抖,声音冷冽如冰。
“焦阁老,事到如今,就不必在此惺惺作态了。”
焦芳脸上立刻浮现出巨大的迷茫和委屈,仿佛受到了天大的误解。
“元辅,您这是何意?
莫非是怪罪我来得晚了,未能早些为元辅分忧解难?”
焦芳在此处狂飙演技,那副故作姿态的模样让李东阳内心翻腾,几欲呕吐!
“小人!无耻之尤!”
李东阳心中在疯狂地嘶吼。
这哪里是雪中送炭?
这分明是胜利者最恶毒的炫耀,是踩踏着失败者残存尊严的又一次无情践踏!
奇耻大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理智彻底淹没。
他猛地睁开眼睛,目光中燃烧着极致的鄙夷和刻骨的厌恶。
他想到了手握重兵的王守仁!
是的,自己虽然一败涂地,身陷绝境,但这场关乎国本的较量,还远未到落下最终帷幕的时刻!
王守仁的才能与心性,他李东阳最清楚不过。
皇帝突袭控制京城的消息,绝不可能长久封锁,一旦王守仁得知京中剧变,岂会坐视不理?
只要王守仁这柄利剑还在,只要外面兵马尚未完全归顺,大局就仍有变数!
“等着吧,焦芳!
笑到最后的,未必是你!”
李东阳在心中立下誓言,所有的屈辱仿佛都化作了燃料。
“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到那时,我看你还能否像今日这般,嚣张得意,不可一世!”
见焦芳这出“情深义重”的戏码已然演足,谷大用适时地再次上前催促。
“焦阁老,您看,这外面实在是天冷得紧,快请进殿吧!
皇爷还等着与您商议军国要事呢,若是冻坏了您的身子骨,耽误了朝廷大事,我可万万担待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