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御前对质》
殿内金砖墁地,烛火通明,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肃杀。两江总督高晋、扬州盐运使卢见曾等一众绯袍大员垂首屏息,立在丹陛之下,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在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微光。乾隆帝端坐于临时设在此处行宫正殿的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紫檀木扶手,那笃、笃的轻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尖。
陈明远立于御案右下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投来的那些目光——有审视,有敌意,更有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阴毒。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呈上的关键账册证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出几处至关重要的页码被人以特殊药水涂抹,字迹模糊难辨!高晋方才那一声压抑着得意的“陈大人,莫非这便是你所谓的铁证?”犹在殿中回荡,如同一张迅速收拢的网,即将把他推向欺君罔上、构陷忠良的深渊。
陈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上官婉儿,她脸色微白,但眼神依旧镇定,对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张雨莲紧抿着唇,目光焦急地在那残破账册和御医之子叶云生之间逡巡;而林翠翠则担忧地望着乾隆,又看看他,手不自觉绞紧了帕子。他知道,对手这一手“釜底抽薪”极其狠辣,几乎掐断了所有明面上的线索。这绝非偶然,从他们拿到账本那一刻起,甚至更早,一双甚至好几双眼睛就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乾隆的眉头越蹙越紧,殿内气氛几乎凝固。就在高晋嘴角难以自抑地想要上扬一丝弧度时,陈明远忽然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皇上,账册页码虽损,但墨迹曾书写于纸,其痕深入肌理,纵是药水涂抹,亦非全然无迹可寻。”
“哦?”乾隆眸光一闪,停下了叩击的手指,“陈爱卿有何良策?须知寻常烛影显形之法,对此等刻意毁损,恐难奏效。” 他见识过陈明远诸多“奇技淫巧”,此刻虽心生疑虑,却仍存有一丝期待。
高晋嗤笑一声,语带讥讽:“陈大人莫非还能令时光倒流,让这墨迹自己显形不成?”
陈明远不慌不忙,拱手道:“皇上,臣需一盏强力烛台,数面水晶透镜,清水一盏,再请叶太医将其药箱内的凝冰散借臣一用。” 他所求之物看似寻常,却令众人迷惑不解,尤其是那凝冰散,乃是御医院用以镇痛的方剂,与查验账册何干?
乾隆略一沉吟,挥了挥手:“准。”
内侍迅速备齐物品。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明远身上。只见他并未直接处理账册,而是指挥内侍将烛台移至特定角度,又将那几面从行宫库房寻来的西洋水晶透镜仔细擦拭,以清水微微浸润边缘,借助烛台支架,巧妙地将它们层层叠架、校准角度。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静与科学感。上官婉儿眸光闪动,她认出那似乎是现代投影仪原理的极简雏形!
最后,陈明远将少许凝冰散小心地撒在账册被毁页面的背面。药物遇纸微渗,带来短暂的降温效应,使得纸张纤维因冷热细微变化而暂时绷紧平整。他屏住呼吸,将调整好角度的最强光束,透过那重重水晶透镜的聚焦与折射,精准地打在那涂抹之处。
奇迹发生了。
经过透镜组放大和强光穿透,光线在纸张纤维与残留墨迹分子之间发生了奇妙的衍射现象。那些原本在寻常光线下已混沌一片的污渍处,竟在账册上方一尺处的白色殿柱上,投映出了一片清晰放大、略微晃动但笔画可辨的字影!那被药水污损的数目、人名、交易日期,如同鬼魅还魂,纤毫毕现地展现在大殿的梁柱之上!
“天爷!显……显灵了?!”一名年老官员失声惊呼,几乎要跪伏下去。
高晋、卢见曾等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极致惊骇而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柱子上跳动的光影,如同看到了索命的判书。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
乾隆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前倾,目光如电,死死锁住那些被投射出的罪证。他不需要旁人解读,那上面清晰罗列的巨额贪墨数目、牵扯到的官员代号、甚至与京城某些势力往来的暗语,都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帝王心术之上。
“高晋!卢见曾!”乾隆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冰,蕴含着滔天的怒意,“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高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动,涕泪横流:“皇上明鉴!这…这是妖法!是陈明远用的妖法构陷臣等!那光影虚无缥缈,岂能作为证物?!”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企图以“怪力乱神”来否定这超越时代认知的技术。
卢见曾也紧随其后叩头不止,咬死那是幻术。
殿内一时陷入僵持。的确,这光影投射之法闻所未闻,虽震撼,但在律法层面,其作为证据的有效性确实会引来争议。
陈明远心中冷笑,对此他早有预料。这投影之法本就是不得已之下的奇招,旨在心理攻破和给乾隆看清真相的途径,而非作为呈堂证供。真正的后手……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一直沉默观察的叶云生忽然上前一步,朗声道:“皇上,陈大人此法虽奇,却并非无据可依。墨迹虽化,其性犹存。臣适才观察,涂抹账页所用药水,带有特殊腥气,应是取自东海一种罕见墨鱼的汁液混合绿矾炼制而成。此药水特性独特,凡经其涂抹之处,虽墨迹消退,但其纸页相较于其他处,遇臣药箱中之‘显影石’研磨之粉,会有极细微的色泽差异。虽不及光影之法清晰,却可佐证该处确曾书写并被刻意掩盖,绝非空白纸张!”
叶云生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许白色粉末:“只需轻轻弹洒于此页,真相立辨。”
乾隆目光锐利地扫过面如死灰的高晋等人,又深深看了一眼陈明远和叶云生,缓缓坐回龙椅,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莫测:“准。”
内侍取过粉末,小心翼翼地向那残破账页吹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粉末附着之处,被药水涂抹过的地方,渐渐泛出一种极淡的灰蓝色,与周围纸张的洁白形成了隐约却确凿的对比。
铁证如山!
高晋彻底瘫软在地。
乾隆面无表情,眼中却已是风暴肆虐。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决定生死的威严:“来人,摘去高晋、卢见曾顶戴花翎……”
一场惊心动魄的御前对质,似乎以陈明远的险胜告终。然而,当侍卫上前拖拽面如死灰的高晋时,他的目光猛地死死盯住陈明远,嘴角咧开一个诡异而绝望的弧度,用尽最后力气嘶喊道:“陈明远!你赢了今日又如何?!你根本不知道那账簿最后缺失的一页记载了什么!你不知道你们究竟动了谁的……” 话音未落,他被侍卫死死捂住了嘴,拖拽而出。
但那未尽的嘶吼,却像一枚冰冷的毒刺,骤然扎进陈明远的心口,也让殿内刚刚松懈的气氛瞬间重新冻结。
账簿最后缺失的一页?不是已经全部投影出来了吗?难道……还有连他们都未曾察觉的、更深藏的秘密?高晋临死前要指的,“你们”究竟动了谁的“奶酪”?
陈明远背脊陡然窜上一股寒意,他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上的乾隆。皇帝陛下正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赞赏,有探究,更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警惕。乾隆,似乎知道些什么,却绝不会轻易宣之于口。
危机暂解,但更大的迷雾,却随着高晋那半句绝望的嘶吼,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