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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漕帮夜宴》

暮色如墨汁般泼入扬州城,白日里喧嚣的运河码头沉寂下来,只余几盏高悬在漕船桅杆上的防风灯,在湿冷的夜风中摇曳,将幢幢船影投在暗沉的水面上。陈明远一行四人,跟着引路的漕帮小头目“泥鳅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河滩,走向那艘泊在僻静处的巨大漕船——“镇浪号”。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船体被岁月和河水侵蚀得黝黑,唯有船舷两侧雕刻的狰狞水兽图案,在昏黄灯光下透出森然之气。

踏上吱呀作响的跳板,浓烈的汗味、劣质烧刀子的辛辣,以及河底淤泥的腥气混杂着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聚义厅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压抑。十数条精赤着上身或仅着短褂的汉子围坐长桌,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水锈和疤痕。主座上,漕帮大当家“翻江龙”吴振彪,四十许人,面庞方正,一道深刻的刀疤斜贯左颊,眼神沉静如古井,只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落座。他身旁的三当家赵黑塔,却是个活脱脱的黑铁塔,此刻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将三只粗瓷海碗“咚!咚!咚!”地顿在陈明远面前,浑浊的酒液溅湿了桌面。

“陈公子,咱们漕上兄弟的规矩,”赵黑塔的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入席先饮三碗‘压浪头’!喝不下,趁早回去抱着娘们儿睡觉!”他粗野的目光扫过陈明远身后三位容色出众的女子,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与挑衅。

厅内霎时落针可闻。所有漕帮汉子都停下了动作,数十道带着审视、嘲弄与冰冷戾气的目光,利刃般聚焦在陈明远身上。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运河低沉的水流声。林翠翠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握紧了那枚小巧却致命的电击棒,指节捏得发白;上官婉儿脊背挺得笔直,面色沉静,唯有桌下交叠的双手指尖冰凉;张雨莲呼吸急促,几乎要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挡在陈明远身前——她们出发前暗中较劲、彼此试探的紧张,此刻在真正的生死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陈明远却笑了。那笑容轻松,带着几分穿越者特有的玩味,仿佛眼前不是索命的烈酒,而是有趣的游戏。他伸手稳稳端起第一只海碗,碗壁上粗糙的压浪纹硌着掌心。他目光扫过三位秘书瞬间紧绷的脸,朗声道:“漕上兄弟的豪气,陈某久仰。这‘压浪头’,今日便借花献佛,敬诸位劈波斩浪,养活运河两岸万家灯火!” 话音未落,他仰头便灌。辛辣如刀的液体滚过喉咙,灼烧感直冲头顶,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他面不改色,放下空碗,又稳稳端起第二碗。

林翠翠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和额角瞬间渗出的细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霍然起身,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慢着!吴大当家,赵三当家,我们远道而来,带着诚意拜会。这三碗酒,是敬漕帮好汉的义气,我们公子诚意满满。可这酒……”她故意顿了顿,眼波流转,扫过桌上简陋的碗碟和粗粝的饭食,“喝法未免单调了些。我们家乡有些有趣的酒令,不知大当家可有兴致,让兄弟们也乐呵乐呵,添点彩头?”她心念电转,赌的就是这些刀口舔血的汉子骨子里那份争强好胜的豪气和对新奇玩意儿的好奇。

吴振彪刀疤下的眼睛微微眯起,审视着这个胆大包天、姿容艳丽的女子。赵黑塔正要呵斥,却被吴振彪抬手止住。“哦?林姑娘有何高见?”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

上官婉儿几乎在林翠翠起身的同时便蹙紧了眉。太冒失了!她深知漕帮绝非善地,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不可测的风险。她立刻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大当家见谅。翠翠心直口快。只是运河事务繁杂,盐引交割、漕粮押运、水道疏通,桩桩件件都需大当家劳神。酒令助兴虽好,终究是闲暇消遣。我们此来,实为……”她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点明盐引安全的利害关系,暗示这才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婉儿姐!”林翠翠被打断,心头火起,俏脸涨红,“盐引的事公子自有分寸!眼下这酒令,正是破冰的良机!难道你要让公子真灌下这三碗穿肠的‘压浪头’不成?”她毫不退让地直视上官婉儿。张雨莲急得在桌下轻轻扯了扯陈明远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公子…别喝了…那酒…那酒颜色不对,恐有…”她敏锐地察觉到那酒液浑浊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色泽,心头警铃大作。

陈明远放下第二只空碗,胃里灼烧感更甚,但眼神依旧清亮。他轻轻拍了拍张雨莲的手背示意无妨,目光落在争执的两人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无奈又纵容的弧度。坐在角落的和珅,一直冷眼旁观,此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饶有兴致地在这两位风格迥异的绝色女子之间来回逡巡,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都坐下。”陈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两位秘书之间的无形硝烟。他看向主座上的吴振彪,“大当家,我这几位同伴各有所长,心也是系在正事上。不过翠翠说得也有趣,一味豪饮,确实辜负了这运河月色与兄弟们的情谊。不如这样,”他目光扫过桌上众人,“我家乡有个小令,唤作‘海盗船长’,应时应景,规则简单,输赢分明,正好下酒助兴。大当家意下如何?”

“海盗船长?”赵黑塔粗声粗气地嗤笑一声,“娘们唧唧的玩意儿!”

陈明远不以为意,朗声解释:“非也。此令考验的是眼疾手快,更考校兄弟间的默契与反应!一人为‘船长’,发号施令——‘起锚’则众人做拉绳状,‘左满舵’则齐向左倾,‘右满舵’则齐向右倾,‘炮击’则需立刻趴伏躲避,‘修船’则做敲打状,‘美人鱼’则需双手捧脸作娇羞态……凡动作迟缓或做错者,罚酒一碗!如何?”

规则一出,漕帮汉子们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有人拍着桌子:“这他娘什么玩意儿?还要学娘们捧脸?”“修船?老子天天修!还用学?” 嘲笑声浪几乎要掀翻船舱顶。林翠翠脸色微白,上官婉儿轻轻叹了口气。张雨莲更是紧张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然而,陈明远捕捉到了吴振彪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这位沉默的漕帮龙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堂哄笑戛然而止:“听着倒有几分意思。黑塔,你嗓门大,你来当第一轮‘船长’。”

赵黑塔一愣,随即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好嘞!大哥瞧好吧!”他猛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几乎要顶到低矮的舱顶,环视一圈,带着恶作剧般的狞笑,突然暴喝:“炮——击——!”

陈明远这边四人训练有素,条件反射般瞬间伏低身体。漕帮汉子们却乱成一团。有人傻愣愣站着,有人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短刀,有人跟着陈明远他们趴下,却慢了好几拍,更有人慌乱中想蹲下,结果撞翻了身后的条凳,哐当一声巨响。

“哈哈哈哈哈!”林翠翠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忍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银铃般的笑声冲散了紧张的气氛。陈明远也忍俊不禁。上官婉儿抿着唇,眼中也掠过一丝笑意。就连张雨莲紧绷的小脸也放松了些。

“他娘的!”赵黑塔指着几个还傻站着的兄弟,包括一个刚想拔刀的,“你!你!还有你!动作太慢!罚酒!” 被点名的汉子们臊眉耷眼,倒也爽快,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气氛在哄笑和罚酒中悄然转变。

第二轮开始,陈明远被推为“船长”。他面带微笑,目光沉静。几轮下来,漕帮汉子们已大致摸清了规则,反应速度明显提升。陈明远突然喊出一个未提及的动作:“沉——船——!”

“沉船?”众人皆是一愣。陈明远自己却已迅速做了一个双手下压、身体倾斜的“沉没”动作。漕帮汉子们反应过来,纷纷模仿,动作虽不齐,但那股子投入的憨态再次引发大笑。赵黑塔慢了半拍,被众人起哄着灌了一大碗,呛得直咳嗽,却也跟着哈哈大笑,看向陈明远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点“你小子有点意思”的认同。

酒碗轮转,气氛越来越热络。粗瓷碗的碰撞声、汉子们豪迈的笑骂声、模仿“美人鱼”时故意做出的夸张扭捏姿态引发的哄堂大笑……这艘冷硬的漕船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生命力。吴振彪稳坐主位,看着手下这些平日里刀头舔血的汉子此刻如同孩童般嬉闹,刀疤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端起酒碗,第一次主动向陈明远示意。

陈明远心中微定,知道这第一步算是走通了。他正要举碗回应,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坐在吴振彪下手,一直沉默寡言、面色阴沉的二当家“鬼算盘”孙淼,不知何时悄然离席。他离去的方向,并非船舱出口,而是通向船尾堆放杂物的幽暗甬道。那里光线晦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米粮混合着铁锈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陈明远心头警兆顿生。他面上不动声色,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借着抹去嘴边酒渍的动作,对身旁的上官婉儿使了个眼色,嘴唇微动,无声地比了个“二”字。上官婉儿心领神会,借着起身为吴振彪斟酒的动作,裙裾微动,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大部分人对陈明远这个方向的视线。

陈明远假作酒意上头,身体微晃,扶着桌沿站起来:“大当家海量…兄弟…去去就回…”他脚步略显虚浮地朝舱门走去,似乎要去甲板透气。

一出聚义厅灼热的氛围,运河上裹挟着水腥气的夜风迎面吹来,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他并未走向船头开阔处,而是身形一闪,如同融入船体本身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向船尾那条幽深的甬道。通道狭窄逼仄,脚下踩着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油腻污垢。黑暗中,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前方不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纸张摩擦,又像是某种金属物件的轻碰。

他屏住呼吸,贴着冰冷潮湿的舱壁,如同幽灵般潜行。甬道尽头是一间堆放破旧缆绳和废弃船具的杂物舱,门虚掩着,一线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陈明远凑近门缝,瞳孔骤然收缩!

昏暗的油灯光晕下,“鬼算盘”孙淼佝偻着背,正对着角落一个打开的陈旧木箱,借着微弱的光线,快速翻动着箱中一摞摞发黄发脆的账册。他翻找得极其专注,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突然,他动作一顿,从一本厚厚账册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半张边缘被烧得焦黑卷曲的残破纸页!那纸页材质特殊,并非普通账本用纸,隐约能看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形如蝌蚪的怪异符号,与他白日里在盐商账房瞥见的密账符号如出一辙!

孙淼干瘪的脸上掠过一丝狂喜,随即又化为更深的阴鸷。他迅速将残页塞入怀中,警惕地回头张望。

陈明远立刻缩身,紧贴在门旁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那半张残页上的符号…是盐商密账的钥匙!孙淼,漕帮二当家,竟在暗中搜寻此物?他是为吴振彪做事,还是另有所图?他与盐商,又或是那隐藏更深的势力,究竟是何关系?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赵黑塔粗豪的大嗓门:“陈公子?陈公子!躲哪儿去了?接着喝啊!轮到老子当‘船长’了!”

脚步声在杂物舱外停住。陈明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瞬间评估着是退回甬道还是冒险突入舱内制住孙淼。

“吱呀——”

杂物舱那扇虚掩的破木门,竟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昏黄的油灯光泼洒出来,瞬间照亮了陈明远藏身的角落。孙淼那张瘦削阴鸷的脸出现在门口,浑浊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陈明远脸上,嘴角却缓缓咧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陈公子,”孙淼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这船尾风大,杂物又多,可不是透气的好地方。”他枯瘦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门框上,指缝间却有一点金属的冷光一闪而逝。

赵黑塔那魁梧的身影也堵在了狭窄甬道的另一头,粗声问道:“老孙?你在这耗子洞干啥?陈公子怎么也跑这儿来了?”他蒲扇般的大手挠着头,满脸疑惑,看看孙淼,又看看陈明远。

陈明远迎着孙淼那毒蛇般的目光,面上却浮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酒意的慵懒笑容,身体顺势朝旁边堆积的破旧缆绳堆上一靠,仿佛真的只是不胜酒力随意找了个地方歇脚:“赵三哥,孙二当家。这漕船处处透着新奇,兄弟一时好奇,随意走走,不想冲撞了二当家清净。”他目光坦荡地迎向孙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语气轻松,“三哥来得正好,那‘海盗船长’正玩到兴头上,可少不得你这‘船长’坐镇。走走走,别让兄弟们等急了。”

他作势要往前走,身体却巧妙地保持在孙淼和赵黑塔之间,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孙淼那只搭在门框上的手——那点金属寒光已经不见了。孙淼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缓缓收敛,浑浊的眼珠深不见底,盯着陈明远看了足足两息,才侧身让开半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笑:“陈公子雅兴。请。”

甬道狭窄,三人几乎是擦身而过。陈明远能清晰地闻到孙淼身上那股混合着陈腐墨味和淡淡草药气的阴冷气息。当他的肩膀与孙淼错身时,对方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错觉般地停顿了一下。陈明远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肌肉蓄势待发,袖中暗藏的合金短刺滑至掌心。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明远顺利走到了赵黑塔身边。赵黑塔咧嘴一笑,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陈明远肩上:“走走走!接着喝!你小子那个‘沉船’的动作,够损!老子得想个更刁钻的!”他浑然不觉方才瞬间的暗流涌动,搂着陈明远就朝灯火通明的聚义厅走去。

陈明远配合地笑着,任由赵黑塔半推半揽。就在他即将走出通道拐角,汇入主通道光亮的瞬间,他不动声色地回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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