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
许天再次拿起听筒,接通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周桂龙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隐约的摔打声和怒骂声。
“许县长。”
“这帮孙子嘴硬得很,一口咬定是互殴。”“那几个带头的全是老油条,进局子跟回家一样,死猪不怕开水烫。”
许天盯着指尖明灭的火星。
“老周,方向错了。”
“错了?”
“把那七八个混子过一遍筛子。”
许天声音平静。
“真正的工人,手上只有茧子和水泥灰。”“混进去的狼,手上会有纹身,眼里会有凶光。”
“把这几个人单独拎出来。”
“不要审他们为什么打架。”
“直接查底子。”
“这种亡命徒,身上不可能干净。”
“查以前的案底,查最近的账目往来,查他们今晚之前的行踪。”
电话那头稍微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传来周桂龙的声音。
“明白了!”
“我这就让人去查那几个生面孔!”
“只要身上背着事儿,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今晚我要结果。”
许天掐灭了烟头。
“天亮之前,我要知道是谁把狼放进羊圈的。”
“是!”
挂断电话。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死寂。
许天没有开灯。
黑暗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锋利。
光靠周桂龙这把刀,只能砍断伸出来的爪子。
想要把背后的正主揪出来,还需要一双能看透迷雾的眼。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凌晨两点四十分。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还没睡?”
林清涵的声音有些哑。
带着刚醒的慵懒。
“出了点事。”
许天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一些。
“盛强工地死了两个人,有人在做局。”
“针对你的?”
“嗯。”
“需要我做什么?”
没有废话,没有多余的关心和惊诧。
这就是林清涵。
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抓住重点的女人。
“帮我查个人。”
许天吐出一个名字。
“梁琦。”
“省计委梁振华的儿子。”
“我要他最近一周的所有通话记录、资金流向,还有他在江城的社交圈子。”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
“梁琦……”
林清涵沉吟片刻。
“那个在省城圈子里出了名的疯狗?”
“看来这疯狗是闻着江城的血腥味来了。”
许天冷笑一声。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牙硬。”
“好,等我消息。”
林清涵给出了承诺。
“我会让我爸的老部下去查,走省厅的内部通道。”
“另外。”
她的声音柔和了几分。
“注意安全。”
“江城现在是个火药桶,别把自己搭进去。”
“放心。”
许天看着窗外的夜色,眸光比夜色更沉。
“火药桶炸了,伤的是别人。”
“我只会是那个点火的人。”
……
县公安局,审讯室。
强光灯直射。
坐在审讯椅上的男人眯着眼,一脸的不耐烦。
寸头,脖子上挂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手臂上纹着一条过肩龙。
“警官,我都说了八百遍了。”
纹身男把腿架在横杠上,抖得像个筛子。
“我是去干活的,他们骂我是乡巴佬,我气不过才动的手。”
“怎么着?现在农民工打架也判死刑啊?”
“你放屁!”
旁边一个年轻警察忍不住骂道。
“工地上的人都说没见过你!”
“你根本不是工地的人!”
“那是他们眼瞎。”
男人一脸的无所谓。
周桂龙坐在对面。
没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拧开保温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沫子,喝了一口。
然后放下杯子。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纹身男抖动的腿停了一下。
“干活的?”
周桂龙笑了,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透着一股子狠戾。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扔在纹身男面前。
“刘强,绰号强子。”
“三年前在城南捅伤两人,判了缓刑。”
“去年前在地下赌场看场子,因为非法拘禁被行政拘留十五天。”
“你这履历够丰富的啊。”
“什么时候改行去工地搬砖了?”
纹身男脸色一变,下意识想去抓那张纸。
周桂龙猛地起身。
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台灯都在晃。
“这里是刑警队!不是你的麻将馆!”
“你以为你不开口,老子就拿你没办法?”
“两条人命!”
周桂龙指着纹身男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这是重大恶性案件!够你吃枪子的!”
“你现在咬死了是斗殴,行。”
“等我们查出来你是受人指使,那就是故意杀人!”
“主犯枪毙,从犯无期。”
“你自己掂量掂量,你那条烂命,值不值得替别人顶雷!”
纹身男喉结滚动了一下。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他还是没松口。
他在赌。
赌警察没有证据。
“我等着。”
周桂龙冷笑一声,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局长,这小子是个滚刀肉,硬得很。”
年轻警察跟了出来。
“他不是硬,他是蠢。”
周桂龙吐了口唾沫。
“他以为他背后的人能保他。”
“去,把另外几个都给我分开审!”
“告诉他们,谁先开口,就算谁立大功,争取宽大处理!”
“机会只有一次!”
“是!”
天,快亮了。
周桂龙的攻心战很快就起到了效果。
那几个被单独关押的混混,都是些拿钱办事的亡命之徒,没什么忠诚度可言。
当他们得知同伴也在被审,并且谁先开口谁就能活的时候,那脆弱的心理防线立刻就出现了裂痕。
最先崩溃的,是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黄毛小子。
……
隔壁审讯室。
那个染着黄毛的小年轻缩在椅子里,双手死死绞在一起。
门开了。
周桂龙走了进来。
他没坐审讯位,而是拉了把椅子,坐在了黄毛面前。
距离很近。
近到黄毛能闻到周桂龙身上浓重的烟草味。
“二十二岁?”
周桂龙翻着手里的户籍资料。
“家里还有个瘫痪的老娘?”
黄毛抬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你……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
周桂龙合上文件夹。
“就是替你妈觉得不值。”
“养这么大个儿子,好不容易能挣钱了。”
“结果为了几千块钱,要把自己送进监狱。”
“这一进去,少说二十年。”
“等你出来,你妈坟头的草估计都比你高了。”
“哇——”
黄毛心理防线瞬间崩塌,嚎啕大哭。
“我没想杀人!我真的没想杀人啊!”
“是三哥!是三哥让我们去的!”
周桂龙眼神一凝。
“哪个三哥?”
“刀……刀疤三!”
黄毛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他在泰豪KtV看场子。”
“他给了我们一人五千块钱,让我们去盛强工地闹事。”
“他说只要把事情闹大,见血最好。”
“出了事他兜着,事成之后再给两万。”
“我真的只是想去混点钱……我没想杀人啊!”
周桂龙站起身。
泰豪KtV。
刀疤三。
他抓起对讲机,声音如雷。
“全体都有!”
“目标泰豪KtV。”
“带上家伙。”
“今晚,把那个场子给我封了!”
清晨六点。
江城的晨雾还没散。
泰豪KtV门口,霓虹灯招牌早就熄了,只剩几个醉鬼在大门口晃荡。
十几辆挂着民用牌照的金杯车,从雾里钻出来,瞬间把KtV的前后门堵死。
车门拉开。
没有喊话,没有警笛。
跳下来的人清一色黑衣,手里拿着防暴盾牌和橡胶棍。
周桂龙走在最前面。
他没穿警服,披着件黑色夹克,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眼神比这早晨的雾还冷。
“砸。”
周桂龙吐出一个字。
几名特警冲上去,起脚,踹门。
轰!
厚重的玻璃门应声碎裂,玻璃渣子溅了一地。
大厅里的服务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在了地板上,冰凉的地面激得人一身鸡皮疙瘩。
“刀疤三在哪?”
周桂龙踩着满地碎玻璃,走到前台,一把揪住领班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
领班吓尿了,一股骚味弥漫开来。
“顶……顶楼……总统包……”
周桂龙松手,领班像烂泥一样瘫软下去。
“上。”
一群人如狼似虎地冲上楼梯。
总统包厢的门是特制的隔音门,厚实,沉重。
周桂龙没让人撞门。
他抬手,示意后面的人递上来一把消防斧。
抡圆了胳膊。
哐!
斧刃劈在门锁位置,火星四溅。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木屑横飞。
门被暴力劈开一个大洞,一只手伸进去,咔哒一声拧开了锁。
床上一片狼藉。
刀疤三光着膀子,听见动静正往窗户上爬,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窗外。
这里是六楼。
“跳啊。”
周桂龙站在门口,也不急着抓人,把玩着手里的斧头。
“跳下去,省得我浪费子弹。”
刀疤三骑在窗框上,冷风灌进裤裆,腿肚子直转筋。
他回头,看见满屋子的黑衣人,还有周桂龙手里那把斧子。
他认得这张脸。
“周……周局……”
刀疤三干笑两声,慢慢把腿收了回来,举起双手。
“这么大阵仗?我就喝个酒,不至于吧?”
周桂龙走过去,一脚踹在他膝盖弯里。
咔嚓。
刀疤三跪在地上,膝盖骨像是裂了一样疼。
“喝个酒?”
周桂龙蹲下身,用斧背拍了拍刀疤三满是横肉的脸。
“盛强工地那两条人命,也是喝醉了弄死的?”
刀疤三脸色一僵,眼珠子乱转。
“带走。”
周桂龙站起身,没多看他一眼。
“不想让他半路死于拒捕,就给我看紧点。”
……
审讯室。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高瓦数的台灯,直勾勾地打在人脸上。
刀疤三被锁在特制的铁椅子上,手脚都动弹不得。
周桂龙坐在他对面,手里端着大茶缸子。
他不说话。
只是慢条斯理地吹着茶叶沫子,偶尔喝上一口,发出“滋溜”的声音。
这种沉默,比动刑还难受。
刀疤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扛不住了。
“周局,给个痛快话。”
“我认栽,聚众斗殴,我认。”
“斗殴?”
周桂龙放下茶缸。
“强子,刘伟,这俩人你认识吧?”
周桂龙扔出两张照片。
“他们招了。”
“故意杀人,受人指使,每人五千块安家费。”
刀疤三瞳孔一缩。
“现在这案子,不是治安案件,是刑事重案。”
周桂龙身子前倾,压迫感十足。
“主犯枪毙,从犯无期。”
“你自己掂量,你那条命够不够硬,能不能替人扛得住这颗花生米。”
刀疤三咬着牙,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周局,规矩我懂。我不说话,顶多进去蹲几年。我要是说了……”
他没往下说,但意思很明白。
道上混的,最怕家里人被报复。
“规矩?”
周桂龙笑了,笑声里透着股嘲讽。
“你跟那些大老板讲规矩?”
“你以为你不开口,他们就会保你?”
周桂龙站起身,绕到刀疤三身后,俯身在他耳边。
“告诉你个消息。”
“就在抓你之前,有人给县医院打了个招呼。”
“说是如果有个叫刀疤三的送进来,不管是受什么伤,哪怕是擦破点皮,也要按重症治。”
“最好是治成植物人,或者直接推太平间。”
刀疤三猛地一哆嗦。
“我说!”
“是张宏!是鑫皓地产的张宏!”
“他给了我五十万现金!”
“让我找人去盛强工地闹事,一定要见血,一定要死人!”
“他说只有死人了,事情闹大了,那个许县长才会被赶走!”
周桂龙脸上的横肉舒展开来。
转身离开,来到外面一个房间。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此时,县委大院。
许天站在窗前,看着初升的太阳刺破晨雾。
电话响了。
“许县长。”
周桂龙的声音传来。
“刀疤三招了。”
“咬死了张宏。”
许天看着窗外,沉默了片刻。
“老周。”
“在!”
“去把张宏请回来。”
电话那头,周桂龙啪地立正。
“明白!”